我的村里的土屋老树作文
我祖辈生活的农村,在大西南横断山脉的腹地。在现代交通没有大发展之前,村中相对闭塞,外面世间的风花雪月和红尘滚滚根本无法触及。因而,民生艰难,民风淳朴。从我知道,村里就没有什么大宅院落富豪人家,绝大多数的房子都和奶奶家的土屋一式无两。
土屋选址往往是在不能大量出产粮食,无法灌溉的旱地坡地。几条小道依着山形地势蜿蜒期间,各家各户的土屋就像顺藤结着的瓜果,靠路而建,整个村庄全无规划。不需多少年便错综无章恍若迷宫。村庄虽杂乱,土屋却有着相对固定的格式、布局。一面靠着山坡一面望着山谷,四个边上两面瓦房几间、两面院墙,菜畦靠墙而设,中间方方正正的圈起一方院坝。基脚用石头砌垒,主体建筑则全由红泥夯土而成,石基防水,泥墙隔热保暖,真是无比巧妙的搭配。
一般向阳的两边是三间正房和三间厢房,正房三间只有堂屋一间对着院坝开门,堂屋内左右二壁各开一门链接卧室。堂屋的正面是“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堂屋一角挖一小坑镶上石条是为火塘。正房子有阁楼,从堂屋里面用木梯登上,阁楼很矮没有天花板,防不住风和扬尘,也就没有办法住人,堆放粮食倒可防潮。修建较早的土屋卧室是没有窗户的,睡在其中黑洞洞的不知天日。但是外面秋虫、土狗、夜猫子的叫声也都可以一概隔绝,无梦到天明那是常有的事,住惯了的老人换到玻璃窗透亮的新居还常常睡不着瞌睡。厢房是厨房和厕所圈舍,简陋的很。厨房紧靠着正房,里面通常摆放一个全实木纯手工的碗柜和四根长板凳一套小方桌,一方架设着两口大锅的土灶,简易的案板。猪圈和厕所连在一起距正房较远,通风透气并无臭味。
窄窄的狭长的菜畦靠着院墙,菜畦中多植果木。这里的蚯蚓、蛐蛐各种不知名的小虫小花汇合起来就是童年的乐趣了。
据此定式,原先奶奶家土屋院坝周围就栽种有几株果树。后来,因为要配建两间偏房烘烤烟草,两棵本地毛桃子树牺牲了,如今已经完全忘记了树的形状和桃子的味道。只是我的一位表妹因此二树得名“桃”字,如今桃姑娘也已经二十好几,成家立业了。后来,大门入口和洗衣台旁边的菜畦里的几棵梨树,也因为年代久远,蛀虫侵蚀渐渐枯萎死掉了。只记得斑驳的树干在菜畦里立着,好几年才完全腐朽被那些蛀虫消化掉。
这些树都没有了以后,奶奶的菜畦就真的是回归到了种菜的功能,厚皮菜、香菜、火葱、芹菜、白菜等等种上不少。因为没有了树荫,菜就长得很疯;又因为菜畦不是专门的菜园子,面积有限管理起来不很费力;再因为菜畦就在自己家里,茶余饭后都可以照看照看,各种菜蔬都长势喜人。奶奶不善烹调,粗茶淡饭做的都很一般,没有什么过人的手艺,但是就这些蔬菜随手采摘,山泉水清清淘洗,放点油盐煮出来都是人间美味。后来我到过不少的地方,上过各种餐厅菜馆,土屋菜畦的那股清香却是一直没能再尝。而今,爷爷奶奶早已年迈不能耕作,土屋和菜畦都归给了小叔一家,菜畦的菜还是一如既往的疯长,但是那个味道却是永不可得了。
在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最后一棵板栗树也已经不复存在多时,枝干也早化作炊烟飘的不知去向了。但是它的样子形象和带给我在老屋里的乐趣却是历久弥新不曾消散。
板栗树在院坝西角牛圈边上。院坝下面是一排更老的房子,比奶奶家的房子要矮上一截。板栗树在两家房子之间的空隙里。很大的一棵树枝繁叶茂,自我记事起就是这样,很多年没有什么变化。为了不影响房舍的主体结构,一丈以下全部修剪的干干净净,不留一点可供攀爬的枝杈。树干三人合抱,各种枝桠密密匝匝,宛若巨大的伞盖罩着两家的房舍,夏天浓荫冬天虬枝,道不尽的沧桑伟岸。
中元节后中秋节前,满树佳果破壳,吐出棕色的子实。一阵风后,子实和长满刺的外壳下雨似得噼噼啪啪就落满一地。放学回来,将书包一扔,饭也顾不得吃就奔跑着朝奶奶家去了。
我们无法爬上树去,只能听风吃板栗。那时节每每风起我们就逃到屋檐的瓦沟下躲起来,我曾因为躲闪不及被空空的刺壳砸中,那滋味简直不能言表。风过后,我们呼喊着跑过去,那种喜悦和激动,真像是打了胜仗的士兵在哄抢战利品,捡起来就往衣服兜里塞。个别还在刺壳里抱着没有脱离出来的,就需用脚去踩,掌握好角度,轻轻一使劲,那板栗就咕噜一下滚了出来。掌握不好力度,就会把子实踩破,就不爽快了,小时候可是几经学习才掌握好力度和角度呢。
山村最常见的果子是山杏和苹果,板栗不是谁家都有的。于是,当我把身上所有的兜都塞满,边走边嚼着回去的一路,曾经也艳羡过不少眼馋的小伙伴。自小懦弱的我,小小的自尊往往在这个时候得到极大的满足。
白天零星的蒂落对小家伙们来说是丰收了,但对于丰硕高产的大树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最壮观的场面往往是在鸡鸣声中爷爷扫地之前,夜里的风刮得又猛又勤,不大的院坝上,两家屋顶的瓦沟中全是棕色的板栗,夹杂着落叶和刺壳。那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每天早上爷爷基本上都会收获一瓷盆的.板栗,外加几大桶的枯叶刺壳和各种枝桠,老人总是将这些板栗小心翼翼地晒干保存起来。
于是,一年的时间里总会在某个杀了鸡的晚饭的餐桌上,或是冬天热络的火塘边,或是围炉夜话的家庭闲谈的时候见到这些棕色的小精灵。零食还不丰富的年代,老人总也舍不得一下吃尽,总是精心的计划着断断续续的吃上一年的光景,于是爷爷的米柜里,一包干板栗就伴着岁月鼓起又瘪下。
奶奶家的土屋原先是一片菜园子,板栗树下的一排更老的房子那才是我们的祖屋。后来人多了,住不下了才有了这座爷爷口里的“新房子”。听说,在菜园子变成房子之前,这棵树就在那里,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呢!不管怎样,板栗飘香的老屋都是我精神皈依的所在。
冬天,一家人围坐在土屋的火塘边,看着炭火翻腾出热焰。大人们总是说些生活的事情,我们也不关心,那时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烦恼,只晓得嘻嘻哈哈的玩闹。看我们闹得烦了,爷爷就拿出干板栗,一人一大把算是童稚的闹腾暂时的收买掉。得了这个宝贝,就急急地拿着火钳,刨开木炭火,轻轻的丢下一两颗干板栗,像播种一样的细致的丢下。再把炭火合拢来,一分钟不到炭火里就“啪”的一声,炭灰也随之就爆起来。用火钳小心的刨开来就是收获了滚烫的炭火烧板栗。一粒粒烧着吃完很要些时间,于是大人们就安静的说着他们的各种事情,此起彼伏的“啪啪”声仿佛伴奏的锣鼓一般。有时候丢下板栗壳,推开堂屋门的时候外面已是皑皑白雪,坐在温暖的土屋里饕餮美食,此时就有了屋中才一会儿,世上已千年的错觉。对于当年的我,一个没有什么见识的人来说,这样的场景就是人间至美了。
外出多年,已在外面的世界里见过了太多的高楼大厦,吃过了不少的山肴美馔。算是小有见识了吧。可是,在雪山上看雪,怀着的是玩雪赏雪的心态,看完了总要走的白茫茫一片都不属于你。但是,当年木门一推的那份华美,就一切都是属于我们的。静静地看着雪花落下,还可以堆个雪金刚看着他的滴滴点点融化,可以在青菜叶上捧起一大把雪花,放在老灶的铁锅里煮出水来洗脸泡脚。也在走街串巷的小贩手里买到过糖炒板栗,三两颗后就再也无法下咽了。
那味道也全然不是炭火里烧出来的感觉,等待炭火的灰烬爆出来的那一分钟,凝聚的心血和期待的专注酿造出来的味道,在现成品的大包小袋小贩那里是感受不到的。也在板栗园中采摘过刚下树新鲜的果子,咬开一颗,味道没有变,却再也吃不出童年的感觉。风起风消的跑来跑去,嘻嘻哈哈的抢着、踩着、捡着。那是封闭决绝的野山村里,上苍的恩惠。果园里的树,总是修剪的矮矮的,枝桠散开任由挑选,伸手可及的板栗树也已经不是心中伟岸的样子。当年为了吃果子无数次摔下来的疼与痛,经过时间的风雨,早已好不记得疼痛,唯有快乐欣然时时忆起。也在各种写字楼、住宅楼、大酒店里享受过空调下四季如春的舒适。却是再也找不到老屋火塘边一家人的欢笑。嘻嘻哈哈的年代里,年复一年的炭火,外面的时间任由他阳春或者白雪,大人有大人的生活,孩子有孩子的期待。忙忙碌碌的人生,纵然是四季如春,也比不了将冻得冰凉的脚伸进滚烫的雪水里一刹那的欢欣。
这些年,农村的变化大了,老房子渐渐地淡出了小村人生活的舞台。小洋楼在当年平坦的舍不得栽果树的好菜园里拔地而起,一幢连着一幢刷新着小地方的地平面。老屋里只有老人们还在坚守着当年的那份生活,清苦简单淡然,比不上窗明几净沙发电视空调。各色小贩走村串巷,售卖者各种菜蔬瓜果,世代耕作农人也都基本告别每天的菜园,过上了买菜下锅的生活。可是为什么,总是听到说,想念当年的山杏子、苹果、八月瓜和野树莓?不是生活的地方变了,是我们的心已经不复曾经。
不知是哪一年,可能是因为树叶落在屋顶上腐烂了遮风避雨的黑瓦吧,也可能是年逾八十的爷爷奶奶扫不动一地的落叶和刺壳了吧,也可能是孩子们渐渐长大已经不再稀罕这板栗了吧,也有可能是老树的子实味道不好了吧……总之,老树被砍去了。这下老屋的院坝周遭连最后的一棵树也没有了。光秃秃的院坝周围无遮无挡的菜畦里,小叔一家仍然打理的生机勃勃,青菜、厚皮菜、小葱大蒜长势喜人,但我总是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开春,我又回到土屋。看到两屋之间硕大的一根树桩,利斧劈砍的缺缺牙牙,我俯下身去仔仔细细的摸索,在这层层叠叠的伤痕中间却总是数不清年轮。只是看到树桩的根部发起了不少新的嫩嫩的小苗,绿油油的充满生机,看到树桩上长出了不知名的黑黑的菌子。土屋呢?还看不出来什么大的变化,只是红泥夯土的墙斑斑驳驳,石灰的地面裂缝纵横。堂屋、厢房的木门上年画一层覆盖一层,门都厚了好多,真是辛苦了不离不弃的“秦琼”“敬德”。挂锁的铁链子摇摇晃晃,在木板子门上划出一个和蔼的微笑。火塘已经没有了,那年小叔翻整堂屋的装修,铁青色的水泥将多少年的尘土完全取代,火塘的那个角落,放上了新买的冰箱。
黑瓦的屋檐下,又多了一个燕子窝,雏燕从窝里伸出头来。数一数,已经是第九家燕子在此落户了,人们住的厌了行将抛弃的宅子却成了它们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