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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春苑外温庭筠
温庭筠,字飞卿,唐代非主流诗人。尤其是对照杜甫,相当另类。既不忧国忧民,也不曾想过安得广厦千万间去获得后世的文学标准,人民性,而是专注于儿女情长填词作诗。
相比于杜甫的忠厚,飞卿一身傲气。权贵朋友为了讨好皇帝,让他代为填写菩萨蛮词作,他非但拒绝,还当作笑谈传播,气煞人。
飞卿长相似钟馗,心地善良如菩萨。他在词作里写尽痴情痴心,也不避与烟花女子交往,但为人却极为端方。花甲之年,婉拒正值豆蔻年华女弟子鱼玄机的痴心求爱。这要放在宋代大儒朱熹,十个鱼玄机都笑纳了。陆游为《花间集》作跋时竟然认定,那些词作是“出于无聊”。陆放翁的《钗头凤》倒是有聊得很哪。
《花间集》诸君固然良莠不齐,但领袖者温飞卿却人品词作俱佳,以钟馗之相,书洛神之美。词中诸色,皆非宫中佳丽,只是浮世流云。美色在宫外,词作在宫外,词人也在皇宫外,一如其《杨柳枝》所云:
宜春苑外最长条,闲袅春风伴舞腰。
正是玉人肠绝处,一渠春水赤栏桥。
温飞卿者,可说是宜春苑外的一片春风杨柳。倘若将当年的秦宫视作城堡式的象征,那么温飞卿无疑是城堡外的浪子。城堡里的帝王将相,正人君子,人民诗人,爱国词人,全都不是温飞卿的菜。
温飞卿的《菩萨蛮》里,供奉的乃是人间烟火美女: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让凡世间的男子思念如是:
酒泉子
楚女不归,楼枕小河春水。
月孤明,风又起,杏花稀。
玉钗斜簪云鬟髻,裙上金缕凤。
八行书,千里梦,雁南飞。
楼枕河水已经入木三分,更那堪月孤,风起,花稀,将绵绵相思写得刻骨铭心。
温飞卿的《南歌子》中,既有情窦初开的少女:
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
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又有做成鸳鸯的幽会偷欢:
扑蕊添黄子,呵花满翠鬟。
鸳枕映屏山,月明三五夜,对芳颜。
人世间什么都可有可无,惟有爱情不可空缺。相比之下,陆游的“红酥手,黄藤酒”实在太差劲,难怪唐婉会回他:“世情薄,人情恶”。明月应有时,不负卿情意。爱情与明月同在,与“黄藤酒”无关。
陆游真该好好读读温飞卿的《菩萨蛮》,从而悉心领略爱情的珍贵,不可遗弃。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
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景美,人美,词美,情更美。有如此之美就连江山都不重要,更何况什么功名?
倘若掇景写美人只能算作平常本事,那么借美写杨柳却是非凡功力,写得足以让人将杨柳树枝当作美人倾慕。那词牌就叫做《杨柳枝》:
苏小门前柳万条,毵毵金线拂平桥。
黄莺不语东风起,深闭朱门伴舞腰。
这组《杨柳枝》的第八首突然转入由树及人的咏叹,仿佛天降一个巨大的休止符号,竟无语凝噎,催人泪下:
织锦机边莺语频,停梭垂泪忆征人。
塞门三月犹萧索,纵有垂杨未觉春。
世人有说,温庭筠的《花间词》是写给皇帝让宫女演唱的,但愿此类浑人读了这样的词作,不要再说那样的亵渎话了。
温飞卿有一首《梦江南》,举世公认千古绝唱: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蘋洲!
后世论家全都认定,此乃痴女盼郎之作。从字面上看当然确凿无疑,倘若再细想一层,也未尝不是作者本人的孤寒写照。
作为一个权势城堡之外的独孤浪子,飞卿除了才高八斗几乎一无所有。才华倾注在词句里,词作献给了词中的蛾眉们。除了鱼玄子可能真正走进过飞卿的词作之中,世人未必如何领略飞卿的“斜晖脉脉水悠悠”。
不料花甲之年的温飞卿却自惭形秽,心地又极其善良,为人又十分老实,认定豆蔻少女理当般配风华少年才是,哪里知道那天底下除了他温飞卿,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才貌双全的鱼玄子。
结果,“过尽千帆皆不是”,既是鱼玄子的悲苦,也是温飞卿的懵懂。温飞卿写了一生的缠绵悱恻,却写入词中出不来,“纵有垂杨未觉春”,最终误了卿卿性命。那片宜春苑外的杨柳呵,“正是玉人肠绝处”。难怪王国维会微词:句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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