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陇道难”与李白的《蜀道难》之比较

时间:2020-09-16 16:00:58 蜀道难 我要投稿

杜甫的“陇道难”与李白的《蜀道难》之比较

  《蜀道难》全诗二百九十四字,以山川之险言蜀道之难,给人以回肠荡气之感,充分显示了诗人的浪漫气质和热爱祖国河山的感情。下面小编给大家带来杜甫的“陇道难”与李白的《蜀道难》之比较。希望能够帮到大家。

杜甫的“陇道难”与李白的《蜀道难》之比较

  杜甫的“陇道难”与李白的《蜀道难》之比较

  内容提要 杜甫的“陇道难”诗共计十六首。这十六首诗记述了杜甫从陇入蜀的一段行程,与李白的名篇《蜀道难》诗的从秦入蜀的行程有交叉之处,因而有可比点。对杜甫的“陇道难”组诗与李白的《蜀道难》诗进行比较,以期探究杜诗与李诗在心理背景、表现手法及风格特色诸方面的不同。

  关键词 杜甫;陇道难;李白;《蜀道难》;比较研究

  肃宗乾元二年(759)七月,杜甫离开华州司功参军的职位,携眷来到了秦州(今甘肃省天水市)。在秦州生活了三个月后,为生计所迫和拙于人事应酬,在同谷(今甘肃省成县)县宰的热情邀请下,诗人于十月的一个深夜,收拾行装,挈妻带子,踏上了赴同谷的路程。从秦州至同谷的途中,他写下了十二首纪行诗,记述行程,描绘山川,真实地记录了沿途所经之处和所见之景。我们从中既可以领略陇右山川的奇峻壮美,也能够目睹老杜一家长途跋涉在陇右山道上的艰辛。那“天寒霜雪繁”(《赤谷》)的寒冷,那“径摩穹苍蟠”(《铁堂峡》)的高险曲折的山路,那“溯沿增波澜”(《寒峡》)的风急浪涌,使杜甫一家饱尝了行走在陇道上的艰难,因而这组纪行诗堪称是一组“陇道难”诗。此外,杜甫一家来到同谷后,那位邀请他的县宰并没有给他们什么实际帮助,致使其一家人的生活很快陷入了困境。在冻馁之中,杜甫不得不于十二月初带领家人启程赴蜀,沿途又写下了一组十二首纪行诗。这组纪行诗的前四首即《发同谷县》、《木皮岭》、《白沙渡》和《水会渡》,仍在陇右地区内,当属陇右诗,故将其一并归入所谓“陇道难”组诗内。这样,杜甫的“陇道难”诗共计十六首。这组诗记述了杜甫一家从陇入蜀的一段行程,与李白的名篇《蜀道难》诗中记述的从秦入蜀的行程有交叉之处,因而二者有可比点。本文拟将杜甫的“陇道难”组诗与李白的《蜀道难》诗进行比较,以期探究杜诗与李诗在心理背景、表现手法和风格特色诸方面的不同。不当之处,恳请方家教正。

  一

  杜甫的“陇道难”组诗与李白的《蜀道难》诗的不同,首先表现在诗人写作时心理背景的不同。

  759年是杜甫生活中最艰难困苦的一年,这年七月,他离开了华州司功参军的职位,失去了赖以生活的俸禄,成为名副其实的平民,不得不远赴几百里外的秦州去投亲靠友,“因人作远游”《(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到了秦州后,人地两生,生计问题依然困扰着诗人。他只得重操旧业,靠采药、卖药为生,还得依靠亲友的接济。但即使这样,温饱问题仍然得不到解决。客居秦州不久,就需要“负薪采橡栗自给”[1],有时甚至到了“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空囊》)的十分拮据困窘的地步。为了解决一家人的衣食问题,杜甫决定离开秦州,南赴同谷,且读自秦州至同谷的纪行组诗的第一首《发秦州》:

  我衰更懒拙,生事不自谋。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汉源十月交,天气凉如秋。草木未黄落,况闻山水幽。栗亭名更佳,下有良田畴。充肠多薯蓣,崖蜜亦易求。密竹复冬笋,清池可方舟。虽伤旅寓远,庻遂平生游。此邦俯要冲,实恐人事稠。应接非本性,登临未销忧。溪谷无异石,塞田始微收。岂复慰老夫?惘然难久留。日色隐孤戍,乌啼满城头。中宵驱车去,饮马寒塘流。磊落星月高,苍茫云雾浮。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

  此诗题下原注:“乾元二年,自秦州赴同谷纪行。”作为纪行组诗的首篇,有统领全组诗的作用,也为组诗定下了写景抒情的基调。这首《发秦州》诗,写老杜离开秦州、南赴同谷的缘由和心情,抒发了他为生计所迫而不得不辗转流徙的感慨。诗开篇就说自己年纪衰老更加懒惰笨拙,连生计也无法维持,以致落到“无衣”、“无食”的难堪地步。因而,必须去“问乐土”,不得不“思南州”,即寻找可以解决温饱的地方。这就交待了他离开秦州赴同谷的主要原因是为生活所迫。因同谷在秦州之南,故称之为“南州”。接下来写对同谷的向往,诗人以距同谷五十里的栗亭(今属甘肃徽县)为例,以明快的笔触,描绘同谷的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景色宜人,由此诗人十分欣喜地写道:“虽伤旅寓远,庻遂平生游。”然后,杜甫又申述了离开秦州的另外两个原因:一是“此邦俯要冲,实恐人事稠”,秦州地处东西交通要道,过往人多,苦于应酬;二是“溪谷无异石,塞田始微收”,是说秦州无奇山异石可供登临欣赏,土地贫瘠,收成微薄,难以谋生。“塞田”句又照应了开头的“无食问乐土”。讲明离去的缘由后,诗人总括一笔:“岂复慰老夫?惘然难久留。”老杜决计要离开秦州了。此时杜甫的心情是“惘然”的,这“惘然”中有惆怅、失意、不知所措等等。最后写动身前后的情景,“日色”二句写景,景中含情,以日隐乌啼的冷清之景,来衬托诗人的凄凉心情。“中宵驱车去,饮马寒塘流”二句,则交待了启程的时间是在半夜,一家人坐着一辆马车,冒着寒冷踏上了赴同谷的路程。“磊落”二句写星月高垂,云雾飘浮,暗示着前途的渺茫。最后诗人发出了“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的慨叹,概括了自己多年来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生活。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杜甫离开秦州是迫于衣食无着和令人厌烦的繁杂的人事应酬,因而其心情是郁闷的、忧愁的,此其一。其二,颠沛流离的生活,使老杜一家终年不得安宁,且南赴同谷虽听到栗亭的种种美好的传闻,但毕竟未亲眼见到,因而前途未卜,这更令他忐忑不安。这两个方面的叠加,正是杜甫写作这组“陇道难”诗的心理背景。作者的心境直接影响着他的创作,这种惆怅、郁闷的心情将融入对陇右山水的描绘之中。据此可以说,杜甫这组“陇道难”诗的基调是悲凉忧伤的。

  再说李白的《蜀道难》诗。关于这首诗的主旨历来众说纷纭,有刺严武,刺章仇兼琼,刺玄宗奔蜀,咏蜀地山川、别无寓意,以及仕途、世道艰难等多种说法,迄无定论。詹锳先生《李白〈蜀道难〉本事说》[2]认为此诗是李白送友人王炎入蜀而作,其说比较可信。这首诗既对蜀道瑰丽多姿、惊险万状的山川景物作了生动的描绘,也表现出对入蜀友人的关切,希望王炎勿久留蜀地,早归长安。此外,鉴于当时危机四伏的国家形势,不排除诗中的有些描写亦流露出对国事危殆的担忧。作品的内容是丰富的,但主旨系为友人送行,当定为送别诗。诗中所云“问君西游何时还”的“君”,当指这位友人。而这位友人离开长安,从秦地入蜀,蜀地方位在长安西南,故云“西游”。至于篇末的“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等句,更可见其规劝友人之意。因而说《蜀道难》是一首送别诗不是没有根据的。

  送别诗的基调一般都比较低沉,正如江淹《别赋》所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而李白的`这首送别诗,能脱出伤感的窠臼,变哀怨为开朗,以蜀道上雄伟壮丽的山川意象来淡化愁绪,强化豪情。这与王勃的著名送别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有相通之处。究其原因,这与李白宽阔的胸襟和开朗狂放的性格有关。

  综观上述,杜甫的“陇道难”诗与李白的《蜀道难》诗写作的心理背景不同。杜甫为生计而忧愁,为前程未卜而不安,其心理状态是郁闷的、压抑的,情绪是低沉的。而李白的《蜀道难》系为友人送行而作,诗人以宽阔的胸怀去容纳蜀道上壮美的山川,以开朗的性格去送别友人。因而,壮美的山川就淡化了离别的愁绪,开朗狂放的性格更强化了豪情。杜诗与李诗有着明显的不同。

  二

  杜甫写作“陇道难”组诗与李白写作《蜀道难》诗的心理背景不同,而他们所运用的表现手法亦各异。杜甫记述行程,描绘山川,模山范水,如实写来;李白驰骋想象,把丰富的想象、大胆的夸张、巧妙的比喻与神话传说相结合,来描绘蜀道上的奇山异川,从虚处落笔。诚如袁宏道《瓯北诗话》所说:“青莲能虚,工部能实。”王嗣奭《杜诗笺选旧序》亦云:“盖李善用虚,而杜善用实,用虚者犹画鬼魅,而用实者工画犬马,此难易之辨也。”这些评论都恰当地指出了李、杜创作方法上的根本差别。试读杜甫“陇道难”组诗的第二首《赤谷》:

  天寒霜雪繁,游子有所之。岂但岁月暮,重来未有期。晨发赤谷亭,险艰方自兹。乱石无改辙,我车已载脂。山深苦多风,落日童稚饥。悄然村墟迥,烟火何由追。贫病转零落,故乡不可思。常恐死道路,永为高人嗤。

  赤谷,山谷名,距秦州西南七里,即今天水市秦州区西南的暖和湾河谷。谷两面山崖皆呈红色,故名“赤谷”。此诗写诗人驾车赶路途经赤谷时的情形。浦起龙说:“此才是发足之始,故景少情多。”[3]开头四句先写天气寒冷,霜雪繁重,作为四处漂泊的游子正前往同谷。想到一年将要过去,而自己重来秦州已没有可能。寒冷的天气,繁重的霜雪,给行路带来极大的不便,而“游子”的身份中又蕴含着离家远游、颠沛流离的酸辛。诗人虽在《发秦州》中写道秦州“难久留”,但启程之后,又产生了对秦州的依恋之情。诚如杨伦引蒋弱六语:“前已说秦州不可居矣,此仍不无恋恋,亦是真情。”[4]老杜情感之真实,于此可见一斑。接下来八句写走在赤谷中的艰难。“晨发”二句写清晨从赤谷亭出发,艰险的道路从此开始。赤谷中乱石遍地,只有一条窄路,无法改道而行,车轴上虽已加了油,但仍然驱车困难。此时漫长的山谷中寒风凛冽,当太阳落山时,走得人困马乏,又听到孩子们叫饥的声音。向前看,沉寂的村落还很遥远,依稀的烟火可望而不可即。最后四句写对前途的忧虑。自己贫病交加,却到处漂泊;虽思故乡,但将永无归期。他常常担心会死在这荒山野道之中,将“永为高人嗤”。老杜由行旅的艰辛而产生了穷途生死的慨叹,读之令人下泪。此诗可谓途中实录,情真景实,历历在目。读之,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再读“陇道难”组诗的第三首《铁堂峡》:

  山风吹游子,缥缈乘险绝。峡形藏堂隍,壁色立精铁。径摩穹苍蟠,石与厚地裂。修纤无垠竹,嵌空太始雪。威迟哀壑底,徒旅惨不悦。水寒长冰横,我马骨正折。生涯抵弧矢,盗贼殊未灭。飘蓬逾三年,回首肝肺热。

  铁堂峡在秦州西南七十里,《甘肃通志》载:“铁堂山在(秦州)西七十里。”此诗写铁堂峡的险绝及行旅的悲愁。前八句写景,写铁堂峡高峻奇险的形势。开头两句同上篇《赤谷》的开头一样,也是先点明“游子”的身份,漂泊流离之苦痛已包孕其中。此时诗人登上了缥缈而险绝的山梁,山之高,路之险,由此已可见出。三、四句写峡形、壁色:峡谷的形状有如深藏的厅堂,黑色的峡壁像是精铁堆积。这两个比喻,形象地描绘出铁堂峡的形与色,可谓绘形绘色。读之如见其形,如辨其色。但仍是如实写来,没有夸张。五、六句写山径之高和峡谷之深。七、八句写一望无边的细长的竹林和山巅从未融化的积雪。这四句中写山径高以“摩穹苍”状之,写积雪以“嵌空”绘之,尽管都采用了夸张的手法,但没有过分渲染,故仍显得平实。后八句抒情,诗人面对着铁堂峡中的“险绝”之景,提心吊胆地走在峡底的弯曲的小路上,旅伴们都面色惨凄。涧水寒凉长冰纵横,马的骨头简直要冻折了。眼前之景,触发了作者的忧国之愤和长年漂泊的哀伤:“生涯抵弧矢,盗贼殊未灭。飘蓬逾三年,回首肝肺热。”伤时悲己之情,溢于言表。而《青阳峡》一诗描写青阳峡险恶的地形,亦写得很有特色。青阳峡在今甘肃西和县南五十里,此诗描绘了青阳峡的奇崛险峻。先写自己的行踪和感受:“塞外苦厌山,南行道弥恶。”是说在塞外就十分厌恶山了,此番往南走,山路越走越险恶。接下来写峡景,这里冈峦纵横,连绵不断,云气水气混杂交错。“林迥硖角来,天窄壁面削”,只见林木远去,峡角劈面而来,石壁耸立,只露出窄窄的一线天,溪西远处的崩石“奋怒向我落”。六句诗写尽了青阳峡的山陡峡深,山势险峻。然后用“仰看日车侧,俯恐坤轴弱”的想象之辞,来总括青阳峡的高危,是说仰望山颠,真担心它会撞翻日车;俯瞰山脚,只怕它会把地轴压折。这与李白《蜀道难》中的“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有异曲同工之妙。杜甫显然受李白之启发,但二者又有差异:其一,李白的九言句比杜甫的五言句描绘得更具体,想象得更奇妙;其二,李白诗上句写山高,下句状水急,是以水衬山,有主次之别。而杜甫诗的“仰看”、“俯恐”二句是并列关系。因而,李诗的形象性更强,而杜诗虽亦有想象,但似如实写来。写峡景的一段以“魑魅啸有风,霜霰浩漠漠”两句收束,极写峡谷中的阴森恐怖,霜雪弥漫。从视觉、听觉和触觉等几个方面,写出了青阳峡的险峻幽深,坐实了开篇的“南行道弥恶”之说。而李白《蜀道难》写蜀道上幽深寂冷的气氛则是:“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李白一生并未到过剑阁,他借助想象,以人走在蜀道上在白天和黑夜所听到的鸟声来烘托悲凉的气氛。而杜甫所写乃耳闻目睹。在制造气氛的手法上,杜诗采用正面叙写的手法,而李诗则采用侧面烘托的手法,二者各具特色,各有千秋。《青阳峡》最后八句用陇坂及众山来衬托青阳峡的高峻奇险。诗人回忆几个月前翻越陇坂,望见了吴岳(在今陕西陇县西南)。由此东笑华山的最高峰莲花峰,北嫌崆峒山太单薄。只以为吴岳超然天外,相当壮观,谁知到了青阳峡,那突兀之状犹若逐人而来,才不得不叹息自有所失了。对末句“及兹叹冥寞”,杨伦说:“诸本多作‘漠’,重。上言吴岳之险,已非他山所及,其突兀之状,犹若逐人而来,今到青阳,其险有胜于吴岳者,乃不觉爽然如失也。正应前‘南行道弥恶’意,也必作‘冥寞’解。”[4]此言甚是。诗人抓住青阳峡高危突兀的特征,随物赋形,将其描绘得挺特奇崛,如在眼前。诚如江盈科《雪涛诗评》所云:“少陵秦州以后诗,突兀宏肆,迥异昔作,非有意换格,蜀中山水,自是挺特奇崛,独能景象传神,使人读之,山川历落,居在眼前。”这也正是杜甫写实手法所产生的艺术效果。再读《陇道难》组诗的第十一首《泥功山》:

  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泥泞非一时,版筑劳人功。不畏道途远,乃将汩没同。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哀猿透却坠,死鹿力所穷。寄语北来人,后来莫匆匆。

  泥功山在同谷西境,据清乾隆六年黄泳纂修《成县新志》载:“泥功山,县西北三十里,上有古刹,峰峦突兀,高插云霄。”旧注多认为泥功山为青泥岭别名,是不正确的。因为青泥岭在今甘肃徽县南甘、陕两省界上,为入蜀的要路。李白《蜀道难》中写道:“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索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元和郡县志》说:“(青泥岭)悬崖万仞,山多云雨,行者屡逢泥淖,故号青泥岭。”李白诗没有写青泥岭的泥泞难行,却想象青泥岭的“百步九折”的盘曲,以此写行人走在青泥岭上随山宛转、出入高下的艰辛。“扪参”二句则用夸张的手法,以伸手可摸到星辰来写青泥岭的高峻。由于青泥岭的险峻,行走在岭上的人们只好屏声敛息,抚胸叹息。四句诗二十六个字,就把青泥岭的高峻险要,山径的曲折宛转,描写得惊心动魄;把行人战栗、惊恐的神态,刻画得十分生动传神。由此可见李白善“虚”之特征。而杜甫的《泥功山》则用写实的手法,叙写翻越泥功山的艰难。诗人先以“朝行”、“暮在”二句总说从早到晚也没有走出泥泞的泥功山,突出了山路泥泞难行。接下来“泥泞”四句写泥泞长年如此,一些泥泞之处还需“版筑”才能通行。行人走在泥功山上“不畏道途远”,就怕在泥淖中惨遭灭顶之灾。为了进一步叙说泥淖的可怕,又以“白马”四句来证明。只见白马被污泥染成了黑马,小儿满脸泥巴像个老翁。猿猴掉在泥淖中哀鸣不已,野鹿陷在污泥中丧了性命。最后传语后来者要多加小心,别只顾匆匆赶路。诗中虽亦有夸张的成分,但比起李诗中的“百步九折”、“扪参历井”的高度夸张来,其力度要小。因而读杜甫的《泥功山》诗,总体感觉是诗人在写自己的一段行程,一切都是自己的耳闻目睹,一切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感受。那有限的夸张已被这种亲眼所见、亲身所感淡化,而不再认为作者是在夸张。其他如“细泉兼轻冰,沮洳栈道湿”(《龙门镇》)的栈道泥泞,“飕飕林响交,惨惨石状变”(《积草岭》)的林涛寒风、山石多变,“天寒昏无日,山远道路迷”(《石龛》)的天寒日淡、山远路迷等等,都是如实写来,真实朴直。因为这是老杜带领家人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诚如冯至《杜甫传》所说:“从这些纪行诗里边,我们看见诗人除去在饥寒里坚持外,还得与凶险的山川搏斗,走一步克服一步的艰难。他写这些诗,不只用了他的眼,更重要的是用了他的两只脚;我们可以说,它们是杜甫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所以其中没有空幻的高与奇,只有实际的惊和险。”此可谓知杜之言。

  总之,杜甫“陇道难”组诗与李白《蜀道难》诗的表现手法不同,李善用虚,杜善用实。杜甫用写实的手法,将走在陇道上的艰难酸辛,如实地记录下来。其中虽亦有想象夸张之辞,但并不明显。总的印象是,艰险的陇道是老杜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所状之景是诗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所抒之情,更是真情实感的流露。而李白的《蜀道难》诗则将奇特的想象、恣意的夸张与神话传说融为一体进行写景抒情,三者相辅相成,生动地描绘出了蜀道峥嵘崔嵬的面貌和阴森幽邃的气氛,使全诗散发出浓郁的浪漫气息。比较而言,写实比用虚难度更大,因为“戴着镣铐跳舞”,毕竟不如天马行空般的自由、随意———可以不受时空限制地去任意想象、夸张、虚构。

  三

  由于杜甫的“陇道难”组诗与李白的《蜀道难》诗写作的心理背景、表现手法的不同,因而其作品风格也呈现出不同的特色:杜诗沉郁质实,李诗雄壮豪放。

  明人胡应麟《诗薮》云:“李才高气逸而调雄,杜体大思精而格浑。”此论相当精到地触及到李杜诗风的差异。

  曾巩在《代人祭李白文》中说李白诗“又如长河,浩浩奔放,万里一泻,末势犹壮。”讲出了李诗壮大豪放的诗美特征。这种诗美特征,在《蜀道难》中表现得非常突出。其一,诗的开篇是爆发式的。《蜀道难》的开头是“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诗人一口气连用了三个惊叹词和两个重复形容的词语“危”和“高”,以及两个语气词“乎”和“哉”,组成一组强烈的咏叹句式来惊叹蜀道的高危。接着又以一个高度夸张的比喻“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来突出蜀道的艰难险阻。这四句诗形成劈空而来的气势,为全诗奠定了一个雄壮豪迈的基调。而杜甫的“陇道难”组诗的开头,则往往是娓娓道来,写眼前实景,叙自己的行踪,如以下组诗开头二句:

  天寒霜雪繁,游子有所之。《(赤谷》)

  山风吹游子,缥缈乘险绝。《(铁堂峡》)

  行迈日悄悄,山谷势多端。《(寒峡》)

  身危适他州,勉强终劳苦。《(法镜寺》)

  这些诗句直写眼前所见之景,兼写漂泊流离的酸辛,语言平实,不像爆发式开头的突兀而起,劈空而来。其二,《蜀道难》中采用反复咏叹的句式。“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咏叹在诗中出现三次,第一次在开头,是感情的爆发,是抒情主人公面对蜀道而产生的惊奇、赞叹与感慨。在结构上则是点题之笔,一下子就扣紧了题旨。而后在诗的中间与结尾,又两次重复这一咏叹,以此将自己的强烈感情笼罩全诗,给人以一唱三叹、回环往复之感,令人荡气回肠。而杜甫的“陇道难”组诗中没有此类反复咏叹的句式。“一岁四行役”《(发同谷县》)的四处漂泊,衣食无着的艰辛困苦,时时在困扰着诗人;前途未卜的忐忑不安,一直在折磨着诗人。这种种忧虑、愁闷、压抑、悲戚,塞满了老杜的心中,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对陇右山水的刻画之中了,例如:

  神伤山行深,愁破崖寺古。《(法镜寺》)

  天寒昏无日,山远道路迷。《(石龛》)

  畏途随长江,渡口下绝岸。《(白沙渡》)

  这些诗句虽没有一唱三叹、回环往复之妙,但景中含情,情景交融,陇右山水中无疑渗入了诗人的忧伤之情。这些渗透着忧伤之情的写景诗句,正显示出老杜“陇道难”诗沉郁质实的风格特色。沉郁,指感情的悲慨壮大深厚;质实,指写景用白描手法,简洁质实,而语言则浅切质朴。《唐诗癸签》卷五评高适、岑参边塞诗的特色:“高适诗尚质主理,岑参诗尚巧主景。”我们可以将其借用来评论杜甫的“陇道难”诗和李白的《蜀道难》诗也是恰当的,即杜诗“尚质主理”,李诗“尚巧主景”。杜诗的“主理”往往在结句中表现出来:

  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发秦州》)

  君子慎止足,小人苦喧阗。

  我何良叹嗟,物理固自然。《(盐井》)

  深衷正为此,群盗何淹留?《(凤凰台》)

  去往与愿违,仰惭林间翮。《(发同谷县》)

  这些诗句有说理,亦有抒情,更多的是抒情与说理融会在一起,情中有理,情理交融。而李白的《蜀道难》则表现出作者的“尚巧主景”,诗人巧妙立意,奇特构思,驰骋想象,创造出变化莫测、瑰伟多姿的艺术境界。诚如殷璠《河岳英灵集》所说:“白为文章率皆纵逸,至如《蜀道难》等篇,可谓奇之又奇。然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总之,杜诗质实,李诗瑰奇。杜诗气势内蕴,李诗气势外露。二人创作个性都很鲜明。

  李白《蜀道难》诗的写景虽亦不乏险象,但给人总的感觉却并不是阴森可怕,相反倒呈现出一种雄壮之美。比如“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诸句,写得绘声绘色。只见悬崖峭壁,枯松倒挂,飞泉瀑布,奔腾轰鸣,石转崖崩,声震如雷。抓住景物之特征,大笔勾勒,成功地描绘出了山之险峻和水之壮奇,充分体现出李白诗雄壮豪放的风格特征。而杜甫的“陇道难”组诗则与李白《蜀道难》诗的大笔挥洒不同,他更注重对细微之处的审视与品味,刻画具体,描绘细致。例如《法镜寺》:

  身危适他州,勉强终劳苦。神伤山行深,愁破崖寺古。婵娟碧藓净,萧摵寒箨聚。回回山根水,冉冉松上雨。泄云蒙清晨,初日翳复吐。朱甍半光炯,户牖粲可数。拄策忘前期,出萝已亭午。冥冥子规叫,微径不敢取。

  这是自秦州赴同谷纪行组诗的第六首。诗人见深山古寺,被寺院周围幽美的景物所吸引,于是写下了这首纪胜诗。法镜寺,在今甘肃省西和县境内。《西和县志》(1947年编)载: “法镜寺,在县北三十里石堡城西山上。”法镜寺是一座颇具规模的石窟寺,约建于北朝初期,遗址在今西和县北三十里石堡乡西山上。作品开篇先述说自己因身家危难而前往他州,勉强行路难免劳苦。三、四句写自己“神伤山行深”之时,却被崖间古寺所吸引,转愁为喜。接下来分层具体描写法镜寺附近的景色。诗人由近而远,自下而上,细致地描绘了此地碧净明润的苔藓,密集丛生的冬笋,迂曲回绕的山泉,以及“冉冉松上雨”。描写精致生动,很有特色。此时作者仿佛与所描写的景物,十分完美、十分和谐地统一到一起了。然后,随着时间推移,写清晨的景色。“泄云”四句,写升腾的云气笼罩着清晨,被遮蔽的旭日,终于送来了万道霞光。只见古寺红色屋脊半映晨光,明艳的门窗历历可数。最后写自己离开法镜寺的情形。此诗写景清丽,富于变化,很有层次感。诚如仇注引钟惺对此诗的评论: “老杜蜀中诗,非唯山川阴霁、云日朝昏,写得刻骨,即细草败叶、破屋危垣,皆具性情。千载之下,身历如见。”此说颇有见地。《木皮岭》诗是自同谷至成都纪行组诗的第二首。《成县新志》载:“木皮岭在县南百里,疑今白马关。《通志》载黄巢之乱,王铎治兵于此,以遮秦陇,路极险阻,入蜀要路。”《徽县县志》(1924年编): “木皮岭,西南三十里,一名柳树崖。脉与龙洞山联属,石径层沓,人马登陵崖坎,艰于行。”因山上多木兰,其皮为中药厚朴,故名木皮岭。杜甫从同谷出发,取路栗亭,南经当房村,越木皮岭、青泥岭,沿嘉陵江入蜀。诗中叙述冬行的劳苦及木皮岭的险峻和奇秀。开头四句写自己的行踪和旅途的艰辛。接着写木皮岭的险峻雄伟及攀登之难,先写登山的艰难,以“汗流”二句来衬托登山之费力,因登山而汗流浃背,在严寒之中也感到温暖。“远岫”四句用众星捧月的手法,来烘托木皮岭的高峻。诗人甚至认为它与五岳相比,也并不逊色。“仰干”二句则具体描写木皮岭的壮观:仰望峰巅塞满了天空,俯视沟壑如切开了厚厚的地层。然后从听觉和视觉两方面写走在木皮岭上的所见所闻。听到虎豹在争斗,看到废弃的栈道如折断的车辕。“下有冬青林,石上走长根”,写那山谷下有冬青树林,山石上爬着长长的树根。以平实的语言摹眼前景物,其形状如在眼前。“西崖”六句,是以特写镜头描绘木皮岭西崖的秀美,那里如“玄圃”仙境一般。结句“对此欲何适?默伤垂老魂”,乃触景生情,为垂老奔波而默默伤神。浦起龙评云:“结入妙,又转出好景,使人留恋。才动足,便思住足。是作者有意留西崖于后作翻身势,是谓波澜老成。”[3]全诗随物赋形,模山范水,从不同侧面描绘了木皮岭的高峻雄奇,并寄情于景,叹老伤神,写得波澜起伏,颇具特色,充分体现出杜甫“陇道难”组诗沉郁质实的风格特征。

  综上所述,杜甫的“陇道难”组诗与李白的《蜀道难》诗表现出不同的风格特征。前者沉郁质实,后者雄壮豪放,二者各有千秋,共臻其妙。

  参考文献:

  [1]欧阳修.宋祁·新唐书·本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詹锳.李白诗文系年[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

  [3]浦起龙.读杜心解[M].北京:中华书局,1961.

  [4]杨伦.杜诗镜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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