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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已逝世间再无觅处散文
人生这一路,不断有人加入我们,也不断有人离开我们,有的位置空了后来人可以补上,而有的位置空了便是空了,永远不会再还原,一觉醒来,原本拥挤的时光阶梯已空空如也。
四月,姥爷去了。
幼时家中拮据,无力购置像样的家具物件,及至现在我们姐弟三人都飘在外面,更没有购置的必要了,因此在我有生以来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里,一张高高的方桌、两大两小四把椅子、两扇开中间镶着穿衣镜的衣橱、长方形的箱柜始终是我家木制家具的主力,它们先是簇拥在老院逼仄的东屋,后辗转到三间大瓦房的堂屋,及至全家搬到自建的二层小楼上,除了方桌被留在老院里,其余的又都转移了去。它们统一漆刷成橙黄色,在明暗交织的老屋里明丽亮堂着呢。它们是母亲的嫁妆,且是身为木匠的姥爷亲自为女儿打造的,比我还要年长。如今经年历月,虽然它们已不复昨日的光彩,外表露出斑驳的痕迹,榫槽也有些松动,但仍伴随于生活左右,然而精心打造它们的我的姥爷却永远离开了我们。
劳作是老辈人的人生主题,尤其乡村原生态下的老人儿。活到老辛苦到老是他们人生的如实写照,他们不曾有曼妙惬意的童年,更不曾奢望安享天伦的老年,岁月悠悠,甘苦如饴,仿佛一辈子都兀自在壮年里度过,伫立成人生原野上一座丰碑。幼年时以为姥爷是无所不能的。经营庄稼、饲养牲畜、精通木匠对于普通的农家人已经不能有再高的要求。
姥爷经营庄稼不单单是经营自个的庄稼,还要帮衬着儿女家的农活。下种、薅草、施肥、浇灌尤其是收获的时候更不可开交,往往忙了这家忙那家,不得停歇,于大家庭像一位长工,于儿女小家庭又像一位短工。但姥爷让人看着却不觉得辛苦,一点不含糊,高兴起来咧开嘴巴,被烟草熏黄的牙花子兀自说着自个的土理,眉眼合拢露出标志性的笑容来。我们那地的庄稼以小麦、玉米、大豆粮食作物为主,间歇种点棉花、花生、芝麻,或是在地头开辟一小块地方种些农家菜。其中家后的一块地,姥爷、大舅、二舅三家紧挨着,小时候常去,农忙时节姥爷家锁着门,心想定是下地了,便直奔家后去。我家人丁少,早先爷爷康健的时候麦收秋收那档尚能领着儿女媳婿一起把农活干完。及后兄弟二人多各顾各的,加上母亲体质不好,姥爷离我们也近,总是帮衬的多一点,不管是庄稼地,还是看店铺。
旧时候穷乡僻壤里鲜有机械,种庄稼是“三靠”——靠天、靠人、靠牲畜。除了注重人丁兴旺外,力所能及的话家家户户都要养能下田劳作的牲畜。牲畜不仅是耕作的劳力,也是运输的劳力,还能拉到牲畜市上转手,能下力、能生钱,名副其实农家人的“宝贝”。宝贝倒是宝贝,喂养好又是另一回事,在这方面姥爷是能手。打记事起,姥爷家有过白马,有过黄牛,有过绵羊、山羊,鸡鸭猫犬则更不在话下了。其中主要还是黄牛,从一头牛犊到健硕的成年牛耗费极大地精力。农耕时节,把犁铧装到木制的独轮车上,牵着牛来到地头,套好牛具,拴好犁铧,牛在前拉着,姥爷在后扶住犁把、甩着鞭子伴着洪亮的吆喝声,一晌的耕作便开始了。后来各式农用机械逐渐普及,黄牛失了用武之地之后,时不时的姥爷仍会养上一头,养成后拉到牛市上去卖给牛贩子,以此作为一项重要的经济来源。姥爷对牲畜很好,杨树林环抱的家里有四小间堂屋,由一道墙隔出来的西屋是专门给牲畜的住所,晴天里在外面,阴雨天以及晚上则牵进屋里。西屋周边墙上挂着工具,中间是放食料的石槽,往往在东屋里仍能嗅到浓郁的牲畜味,大家习以为常,都不以为不妥。姥爷喂牲畜每天都要打草。手执镰刀,肩背粪筐,出门的时候空空如也,回来的时候满载而归。这草并不直接放到石槽里,还要刨去土再捋成顺用铡刀切成几截。只是,农村的治安状况不好,有一次姥爷姥娘都不在家,家中招了贼,把姥爷刚刚卖牲畜的两千多元从被褥下翻了去,为此姥爷专门加高了院墙,喂养牲畜的兴致也逐渐淡了。
如果说经营庄稼、饲养牲畜一般人家都应付过手,营造家具的木匠可算是个中能手了,往往偌大的一个村子里平均不到几户甚至一户。传统的木匠因主要赖以手工,工具繁多,斧头、凿子、刨(bao)子、锯子、墨斗、木锉、手摇钻、鲁班尺等等十八般兵器要样样齐备。姥爷的木匠手艺从何而来不得而知,在他的感染下大舅也成为一位木匠。木匠不仅要手巧,还要心灵,懂得“算计”,富有想象力,这样即使是一块朽木或是不规则的角料也能变化出花样来。早先家庭作坊式的木匠生意一度很喜人,有那么几年姥爷和大舅也一心扑在上面,随着家具工厂的兴起,家庭作坊逐渐没落,木匠各觅出路。大舅去了一处相识的家具厂,姥爷年长去了附近的旋皮子厂,是把木头旋成薄片为木地板商输送原材的作坊。作坊很简单,路边辟出几亩地,一台旋木机,一两间棚屋,几排晾晒木片的架子。姥爷的工作内容主要是以木匠的眼光规整木头,再由工人送上旋木机。打小我对木匠这活计很感兴趣,尤其是那些工具,每到姥爷家趁着他不在便模仿着鼓捣一番。在我看来它们之中最“脆弱”的当属刨子,有一次刨刀带刃的一边不听使唤的往下秃噜,我便拿起斧子对着刀刃往里砸,不砸还好,一砸刀刃就卷钝了。我跑去给姥娘说,姥娘说“让你姥爷看见,又得嘟囔,先放一边”,我仍惴惴不安,没等姥爷回家便溜回了家。后来几次姥爷啦起来,假作嗔怒“这熊小子,刚磨好的刃就给砸坏了”,现在回想起来是多么美好的一段经历。
斯人已逝,世间再无觅处。从此,再也不怕你会老去,再也没有失去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缅怀和思念。
姥爷出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同庄稼和木头打了一辈子的交道,是地地道道的农家汉子。一副精瘦但结实的身骨,深色的皮肤像是耕犁翻起的黄土,又像是被雨水浸染过的榆木。姥爷在兄弟姐妹四人中最小。唯一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姥爷早年便赴了关外,最终落脚在牡丹江,只能异乡作故乡。记忆里只在我不满十岁的时候见过一次。姥爷和大姥爷虽然相隔几千里,毕竟是血脉亲情,前几年夏天姥爷作为弟弟专程去牡丹江探亲。在那里姥爷留了影,同下地干活一样的装束,头上顶着草帽,土红色的布衣,蓝色的布裤。兄弟俩既似阔别再叙又胜似一世诀别。听姥爷讲这一趟的意义,“我和俺哥说,一辈子可能就见这一次了,所以趁着能跑动来看看你,死哩时候也互相不用来了。”当时不懂话中深意,没想到一语成谶。姥爷去世后,父亲和母亲去沈阳商量弟弟的婚事,又北上牡丹江见了亲人,分别时不忍心相送,兀自在屋里哭了起来。这一辈人,真的老了。
姥娘身板清瘦,一辈子亦不图享乐。他们总强调自力更生,一辈子只顾奉献,不知索取。但凡能够自己挣着吃,就不给子女添累赘。两位老人膝下育有一双儿子和三个女儿。大舅本分守己,各方面最随姥爷,继承了木匠的行当,直到现在仍在一间乡镇家具厂干着木工的活计。二舅排行老四,天生一股子闯劲,众兄妹中最先走出村子,常年奔波于外。二姨打工,做点小买卖。小姨在三姐妹中是出苦力最多的,不单单耕种着许多田地,还兼顾帮衬着姨夫到砖窑拉砖送砖。母亲排行老二,嫁到我们镇上的村子,同父亲相扶相携。
姥爷与姥娘是知足的,不“讲究”生活,一辈子粗衣淡饭。子女给带去什么好吃的,自己不舍得吃给孩子吃,长年累月挣得辛苦钱,自己不舍得花又都散给子女。姥爷抽烟喝酒,也是捡两块多的软包、两块多的散酒。菏泽的表舅托弟弟捎给他一盒烟一盒酒,便能高兴上一阵子。羞赧的是在这方面我们做得不够,做得不好,而现在这份羞赧已经无从弥补和挽救。
姥爷也有让晚辈们困扰的地方。一方面太过“艰苦”朴素,不注意爱惜自己。另外在爸爸他们看来姥爷自说自话起来有点“吹牛”的成分,与人说起话来总太过投入以至于疏忽手头上的事情,甚至于“神神叨叨”。这让我想起来盖新楼房时与姥爷一同在地里拉土方的情景,铲土的过程中发现一处被埋没的老坟,姨爷爷也正在旁,他们两老头便侃侃而谈起来,姥爷尤其说的玄乎,尽是些关乎鬼神而奇异的怪事。姥爷的神情一度让我以为他被附身了,不禁打了个激灵。但其实不然,姥爷的焦躁不是无缘由的,而是因为常年的神经不适。
姥爷身板虽然硬朗,却常年伴着病疾。早年的神经系统的不适一直未能根除,听姥娘说晚上睡觉常被疼醒,呼天捶胸。去年起姥爷胃里不舒服,以为是胃炎,后确认为癌症。起初的一段日子,仗着能吃能睡,姥爷扔执拗外出干活。后来终于病倒,卧床不起,新陈紊乱,精神也出现恍惚。期间不断反复,时好时坏,整整有半年的时间随时都有失去的可能。但姥爷愣是硬撑了半个年头。有一天我给姥爷打电话,是姥娘接的,片刻之后姥娘说:“你姥爷累了,不想说话,改天再说吧。”我泪如雨下——无所不能的姥爷怎么能累了呢?!
我再也未能见到姥爷。
四月,爸爸打电话通知我姥爷病危,等我赶回去才知道,打电话时姥爷已经去了。姥爷丧葬的时候,专门订做了一副红木棺,当时姥爷所在的村子已经开始限制木棺的使用,两位舅舅坚持使用木棺,起初我没有意识到为什么非要用这笨重又奢费的棺木,现在想来木头对姥爷有别样的意义。姥爷的葬礼上姥娘没有哭,直至出殡,按照礼俗待棺樽出堂屋后,姥娘要到堂屋守着,望着远去的棺木,姥娘始失声恸哭出来。
坟茔定在姥爷生前耕作的那块地里。四月麦子已经长得近尺高,透着苍绿。棺樽入了土,匿在麦田里,一座凸起的土头在绿色的田野上格外醒目。
背对着你,顺着麦陇往南走,风土中氤氲着你的气息,想起曾经你在这片土地上忙碌的样子,泪水又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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