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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一场雪散文
每一入冬,我就开始想念雪。想念那一场纷纷扬扬如花如席漫无边际满天飞舞的大雪的到来。可是,这些年里,那雪,那原是天经地义该来北方的冬天报到的雪,像个临上轿还讨价还价的新嫁娘,总是迟迟不肯出场,抑或露一下面,也是不咸不淡、不情不意、敷衍了事地挥洒那么一两下,便拂袖而去,再无踪影。
无雪的冬,就这么干巴巴来了,又干巴巴地去了。除了给凭窗看雪的人留一腔困惑和惆怅,就只剩了对于雪的憧憬和回忆了。
于是,我更想念那一场雪。
从前的雪是从不失约的。节令一到,便如期而至。有时是朔风夹着雪片如急急令,风风火火,一阵狂舞,满天如绫。有时则阴沉沉一声不响,像一个生了气的小女人,只闷闷地撕扯棉絮,撕扯得满山遍野,薄意悲凉。更多的时候,则像个顽皮的老爷爷,趁夜深人静潜入村庄,悄悄把昨天的山野换了一副模样,他却躲起来静听起早的人欣喜大叫:啊呀!下雪了!好大的雪!
扫雪,自然是我们起床后的第一功课。
雪太大了,把堂屋门都封住了,母亲用了一暖瓶热水,才把门浇开了。父亲用铁锹铲开一条通往草垛的雪路,好让母亲取柴做饭。屋里有了烟火,屋顶上的雪被就会松动,扫雪的人闻着饭香,也就少了些寒意、多了些兴奋。
雪太厚了,扫帚是不中用的。须先用筐篓向外转移。而雪又是极公平之物,播洒得到处一样深浅,想找个地方转移也不容易呢。不过,我们家还好,屋后就是园子,园子里是梧桐树;雪堆在那儿,等它化了,正好滋润这些健硕的梧桐呢。
父亲就是父亲,他立刻就把我们这些参差不齐的扫雪队伍作了明确分工。大姐力气大,用车推。我次之,用篓挑。三妹四妹又次之,用筐抬。还穿开裆裤的小弟不中用,没人要。他却热情最高,向母亲讨了一只铁碗,一把锅铲,撅着青紫的屁股,这边铲,那边倒,干劲十足,热汗满头。却总因为脚下无根,时不时与碗铲一起跌进雪堆,跌成了个雪娃娃,惹得我们笑出了眼泪,笑疼了肚皮……
扫雪,与别的活路有质的不同。雪,洁白。白得赏心,白得悦目,一赏加一悦,干活像玩儿似地轻松。雪,轻飘。轻得如絮,飘得若梦,一轻加一飘,推着不觉沉,挑着不压肩,扫雪就成了一种愉悦。你可静静地去雪地上印一串你的脚印,你也可撒欢打滚把洁白的雪地蹂躏个一片狼籍;你可顽皮扔姐姐一个雪弹,你又可捣蛋给妹妹来一个天女散花;即使姊妹们因此动起来手来,也因为武器是可以开花的雪团,羞恼却成热闹,泪水总伴欢笑。
扫雪,是上苍赐与山村孩子的娱乐游戏呢。
如火如荼的扫雪工作,是在母亲“吃饭了!”的呼唤声中结束的。雪,一直被赶到胡同口,两排雪墙,一条通道,惬意地与邻家的雪墙、通道接通了。
大街上的雪是村里出工打扫的,那活儿可就从来没有彻底过。大家都敷衍了事,扫得很不干净。不厚不薄的雪被踩实了,滑得不敢挪步;再有早起担水的洒些水在上面,明晃晃,亮晶晶,几乎成了一面镜子。大街偏偏有面斜坡,小孩子们便把这坡当成滑梯,下时坐着滑,上时四脚爬。大人们却不好意思矮下身子当狗熊,可硬生生地走上去又没把握,只好或踩雪墙行,或就绕道走。外村人却不知这村中大道的险恶,大步流星撞到坡下,才知道坏事了。看看北墙根儿那一溜儿吸烟锅晒太阳的人,退又不好退了,只好硬着头赶自己上架。脚下已加倍小心了,可还是双手着了地。颤巍巍好不容易立住,脚下却没有抓挠,人又滑了下去。旁观者便“嘁嘁嚓嚓”地笑,烟锅“咝咝”,烧得更起劲了。可怜那坡上唱独角戏的人,几起几落,几挣几扎,好不容易上了坡,汗水都透湿了脊背,心里那个恨呐!走开时,狠剜一眼那些笑眼眯眯的坏人,却又不自主地笑了:昨个儿,自己不也在看过别人么……
正月里,人闲,出门的多,看“磕跌”几乎成了村里的一个节目。
“小井,走了,看‘磕跌’了啦!”
“等等我,这就来了呢。”
吃罢早饭,胡同里常有孩子们这样呼唤,就像喊“上学了,下坡了。”一样,自然而然。
日上三杆,大街两旁便站满了穿得簇新的男女老少。人们兴致勃勃地说笑着,喜气洋洋地恭待着“磕跌们”上场。你说,碰到这样的阵势,有几个不被吓翻的?正月出门的人,肩上大多背个沉甸甸的圆斗,圆斗里装满了“门面馒头”,人一翻倒,馒头就满地滚。一个堂堂大男人,滚爬着追捉咕噜噜的馒头,你说,该有多丢脸、多掉份呐!可是,那年头,这馒头又绝对不能不拣。一是正月里没有空手去喝白酒、吃白饭的。二是“门面馒头”就那么多,后面还有一串“门”要背着它们去串哪。因此,再牛气的男人也不得不折下那威风、体面的腰,一边磕着跌,一边追捉那些顺坡乱滚的馒头。
看“磕跌”最好的日子是正月初四。这一天,是女婿走丈人门的日子。老女婿也就罢了,最精彩的是待定未定的准姑爷。虽说八字已有一撇,但人还未到手,生米没做成熟饭呐,你就不能安枕袖手,傻坐痴等。所以,准姑爷都要利用这一天,卯足了劲准备重礼,以期将那并不容易的婚事砸实。
所谓重礼,不过是馒头酥货多一点,人家的圆斗是四升,你的圆斗用六升;人家背两个,你背三个四个。谁都知道这个常理:你给足了丈人、丈母娘脸面,挣足了脸面的丈人、丈母娘才好把女儿给你呀。
娇客面嫩,穿得衣裤新崭整齐,背得东西又多,好戏也就来了。没有半个时辰的挣扎、不折腾个脸红脖粗头冒汗,是过不了“磕跌关”的。
雪地里,冬阳下,又看磕跌,又看新人,人们真是心欢意畅、幸福无比。不过,碰上丈母娘是个有路数的,百忙中,早早派两个膀大腰圆的儿子前去接应,好戏就泡汤了。只是,这个运筹帷幄的丈母娘却是要挨骂的:骚婆娘,就她刁!
一群人看一个人在狼狈中挣扎,原不是厚朴的庄户人的作为,只要弄几筐炉灰沙土撒在上面,问题就解决了。可是,你千万别充那个好人。你去做了,不惟小孩子要骂你,连大人也会嫌你多事:老天爷好不容易下一场大雪,送了咱庄户人一个乐子,你却要搞破坏?你什么玩艺儿呀!
乡里的冬,实在是太寂寞了。
下雪天,地里没活了,待在家里要受女人噜苏,男人便碗筷一推就出门,队上的饲养屋就是男人们的好去处。
饲养屋是队里养牲畜的地方,也是社员集会的地方。早晨派工,晚上记分,冬月漏粉,腊月分红,过年杀猪等大事小情都在这里进行。甚至婆媳不和,夫妻吵架之类的家事,闹大了也要扯到这里来解决。父亲是队长,是这里的最高长官,饲养屋就成了他的办公室。每天,父亲都要到饲养屋里走一趟,有事就处理事,无事就看看牲口。下雪天呀,闲着也是闲着。帮饲养员大肉爷铡铡草料,和社员拉拉家长里短,实在没事了,父亲就在这里讲书。父亲不太识字,却会讲许多书,像《三侠五义》、《小八义》、《说唐》、《杨家将》,父亲不但稔熟在心,且讲起来有节有制、绘声绘色,把队上的小青年迷得三魂六道、风流云转。别队的队长瞪眼扒皮都做不了的事,父亲笑眼眯眯就办了。什么也不为,就为的社员们都想听他讲书。有一次讲的是“穆桂英大破天门阵”,讲到要紧处,却被大队部的喇叭喊去开会了,一群人抻着脖子等到晌午没等着,结果一齐跑我们家来了,非要等着父亲回来,问问“天门阵”最后破了没有?
我也爱听书,但父亲在家里从来不讲,所以,我要听书,也只能去饲养屋。
大肉爷没有儿女,老伴去世后他就把铺盖卷到饲养屋,与牲口住在一起了。
大肉爷对待牲口比对自己还要好。他每天都把一锅瓜面猪食煮得热气腾腾,把屋顶漏光的破屋子烧得暖暖烘烘,他那盘破得只剩一片席头、却热得烫屁股的土炕也就成了人们抢占的高地,没抢到的只能拣个草料堆或草苫歪着,或抽烟,或闲嗑牙,或插科打诨、胡说乱道。大犟和三瓣嘴总在玩那个“搁五虎”赢纸烟的游戏,三瓣嘴总是赢,大犟总是输。三瓣嘴赢了好哨,哨得涎水沥啦也不住嘴。大犟急了眼,就要动武:快闭上你的尿罐!要不,我把你的嘴打成六瓣!三瓣嘴就哑了,可只一会儿他就忘了,又“呒呒呒”地满嘴跑起了风。大犟便一脚把“局”踢飞,尥蹶子回家了。三瓣嘴先是愣着,俟大犟走远了,便跳着脚骂:犟嘴无(驴),付(输)不起……
可是,下次去,却见他俩又在一起对局了。
每次看三瓣嘴“呒”着漏风的嘴,涎水啦达地跳骂,我就笑得不行,可大人们都不笑,我便没了意思,小小的心忽然感到了寂寥,一种如雪般寂静无声的寂寥。
有时候,我会独自跑到屋外头,看那一望无际的皑皑雪原。那么白,那么净,那么远的一片白啊!我期望,远处,白的雪原里,突然会抖出一朵红。是一朵红花儿?是一乘红轿子?是一个新嫁娘的红盖头?雪地里的红,会有多美啊!可是,什么也没有。只有雪,没有尽头的雪,白白净净、严严实实遮盖了大地山川河流村庄的雪啊……
父亲来了,乱哄哄的饲养屋就静下来了,炕上的中心位置也会立即空出来。我从小就是个好虚荣的人,看到这种场面就心潮澎湃。这也是我迷恋饲养屋的一个原因吧。
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是因为我馋,而大肉爷总有好吃的。大肉爷平时不爱说话,但并不是个郁闷人。他的诙谐是无声、真诚的。比喻,他有好吃的却从不直接给我,总是在我翻遍了他所有的口袋、满心失望的时候,大肉爷才变戏法似地突然把他那只粗砺的超级大手伸到我面前,有时是一把煮黄豆,有时是一把炒花生,有时是一只烤地瓜或焦皮土豆,还有一次是一个香气扑鼻的黄泥巴团,我敲开它,吃完了,他也不肯说出那裹着泥巴的美味是什么。长大了,才知道是大肉爷用野鸽子烧出来的“叫花鸡”。那可真是天下的美味啊……
大肉爷铡花生蔓的时候,我就滚在里边寻觅漏网的花生。父亲一喊,我便知道晌天了。
踏雪回去的路上,我两手护住裤兜,盘算着回家怎样炫耀口袋里的花生。父亲则在身后为我扑打和摘除身上的尘土和草屑。父亲的手掌很粗很厚,拍打在我身上的时候却很轻、很暖。
雪深极了,需要高抬腿慢搁脚,每走一步都会发出那种晦涩的“嘎吱吱”的响声,那段平时一支烟就能到家的路程就显得格外漫长,漫长地让我至今也没走出那个有雪、有父亲、有我的童年的那个冬日午后……
真的好想念、好想念那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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