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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琐记散文
【除夕煮酒】
那一头,或近或远地,传来肥猪刺耳的嚎叫声、石磨转动的沙沙声、零落的爆竹声、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还有灶膛里柴火烧裂的爆鸣声。各种声响汇成一曲温暖欢快的新年旋律,飘荡在屋顶。此时,我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静静地坐在庭院一角的凉棚里,独守着一炉旺火,守着一锅老冬酒。
大年三十,我最痴迷的莫过于围炉煮酒。炉子里烧红的木炭,散发着炙人的热浪扑在脸上。大肚子瓦壶架在炉火之上,一壶酒烧得滚烫,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缕缕酒气从壶口漫出,袅袅升腾。不久,整个凉棚都弥漫着诱人的醇香。我被淹没在一片白雾里,鼻孔里灌满了糯米冬酒的异香。一种异样的暖,随着炭火的辐射和翻腾的酒雾包围过来,令我精神恍惚。在年味的熏陶下,伴着阵阵酒香,我早已醉了。
在农村,守着一壶酒过年的风俗,和那些寒苦的日子相关。以前买不起瓶装酒,只能靠自家酿酒过年。如今有能力买好酒,却仍钟爱自家酿的冬酒,喜欢那种纯朴的口味。欢喜的年夜饭上,这滚烫的冬酒,喝出的是那份欢乐的团聚氛围。一口热酒下肚,心肺间都透着暖意。一席下来,菜凉了,酒却热了又热,喝得浑身发烫,面红耳赤方肯罢休。
这朴实的冬酒,或许是专为年夜饭而备的。再好的白酒,也不能拿到炉火上热着喝;红酒高贵,却只能加冰块调和,不适合农家人的胃口。只有这澄黄清洌的冬酒,能用壶装了,靠在火炉上煮滚了喝;凉了,温一温,香味如初。
冬酒取农家糯米为原料,自蒸自酿,喝着心里踏实。年夜饭桌上,喝自酿的农家酒,更有一种别样的幸福感。煮冬酒时,叔辈们吩咐我放些枸杞、党参、姜片进去。有时家里的女人也嚷嚷着要喝一碗,我便再加入些许小葱根和冰糖,煮成甜酒。煮过的冬酒,斟一碗出来,直冒热气,几颗暗红的枸杞漂在上面,泛着诱人的亮光。喝一口,甜丝丝的,一股暖流顺着喉咙直入肠胃,叫人心底也透着爽劲儿。
喝酒的滋味不提,单这份炭火煮酒的温馨,就足以醉人。瓦壶旺炉,炭火煮酒,袅袅的烟雾里透着浓烈的喜气,在清雅的酒气中追忆一段沧桑的岁月。这样的一壶酒,走过了一段贫瘠辛酸的历史,走到了殷实富足的今天。酒煮到香气四溢,那头剁肉馅的父亲总要冲我吆喝一嗓子:“好酒啊,煮得好,好香的酒啊!”抬头望去,父亲笑容绽放,仿佛天边的云霞。
散居各处的晚辈们,大年之夜必须赶回老家与祖父母团聚,这是我家铁打的规矩。饭菜通常早就备好了,只等下锅。先到家的人,在院门前一个个翘首期盼,心焦如焚。实在等不及,便围坐在炉火前,静下心来守候这壶酒。通红的木炭拨了又拨,壶里的酒开始翻滚了,开始冒热气了,悠悠的酒香飘散开去,远远就能闻着扑鼻的清香。
终于,远处一声欢呼:“好香的酒啊,我回来了!”那是在省城工作的三叔的声音。过一阵子,又是一声呼叫:“好香的酒啊!”是在深圳打工的弟弟也到家了。酒香阵阵唤亲人,在一缕一缕的清香里,远方的亲人一个个回到了家。一栋陈旧的屋子,一下成了欢乐的海洋。
酒煮开了。一家人依次列席落座,满桌的鱼肉鲜汤,瓜果绿蔬。震天的爆竹声响彻村庄的上空,年夜饭终于开始了。煮甜的冬酒从壶里筛出来,每人满满一大碗。浓浓的年味也随着滚烫的冬酒流淌开来,充溢了整个屋子。
【拜年】
春节里,拜年是孩童最向往的事情了。这当然跟压岁钱有关。我也一样。吃年饭的当儿,我在心里就开始期待着大年初一的到来。初一凌晨,被母亲从床上唤醒后的头一件事,就是跑到爷爷跟前,躬身给爷爷拜年,把早就背熟的祝词甜甜地说出来。爷爷则满脸灿烂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大红包,塞进我的口袋,然后说些勉励学习进步之类的话。接下来,我再跑到几个叔屋里,把拜年的程序逐一重复,最后连父母也不“放过”。当然,到手的“战利品”我并没有直接处置的份,最后全要交给母亲。母亲则把这些属于我的压岁钱存进银行,然后把一个红存折交由我自己保管。我把存折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那个小木箱的底部,认真琐好,仿佛是一笔莫大的财富。
有关拜年的喜悦,也不仅全因了压岁钱。我也喜欢跟在大人后面,沿着泥泞的村路一家一家乡邻亲友走动,附和着大人说些“恭喜发财,万事大吉”之类的话。这种感觉很微妙,从踏进主人家的大门,到接过主人散发的香烟走出门槛,仿佛一瞬间自己长大了很多。特别是接过主人的香烟,我甚至可以偶尔点一支,装模作样地抽几口。这个时候,父亲会侧过头皱着眉头瞪我一眼,貌似责备,却没有太多的严厉。
男人出门拜年,女人在家招呼客人,是山村的规矩。但爷爷除外。全村只有爷爷独享“长者公”的殊遇,只管端坐在家,安然接受村人的礼拜。别家的男人,大都在祠堂祭过祖先之后,也要第一个来到我家中,先给爷爷拜了年,再去往别家。这是一种礼仪之举,也是为了图个吉利。在村人眼里,“长者公”德高望重,是很有福气的。
山村很小,转个圈只需半天时间。大年初一乡邻间的礼仪走动,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便是亲友间的来往。亲友之间,拜年是不能走过场的,这很不近人情,会惹人耻笑。亲戚之间拜年,需根据主人家的具体情况,准备好一份适当的礼物,譬如主人家有老人上了花甲的,就要买些滋补品,有年幼孩童在家的,定要用红纸包好压岁钱,而老鸡猪肉这些,则是必备的。去到主人的家里,必须留下来吃饭。饭前这段时间,大家围坐一桌,男主人陪客人烤木碳火,吃花生糖果,喝浓茶,热火朝天地谈笑聊天,女主人则下到厨房做饭炒菜。主人这个时候是绝对的慷慨,一定要把家里最珍贵的吃食拿出来款待客人,散发的香烟也是家里最好的。这不仅是图个高兴,更是给自己挣个脸面。一年来的收成利润,家底的厚薄,全体现在这些招待的物品上。亲友乡邻间,拜完年围坐一起,看似喝茶吃果子,却暗藏玄机。大家都在暗自较劲,寻思着东家养猪赚了钱,西家种地赔了本,一个个内心里开始酝酿新年的理财计划。
虽然内心里铆着劲,但厚实的村人终是藏不住心事,饭桌上几大碗水酒喝完,压在肚子的那些事儿就如开锅的沸水,全都翻腾了出来。大家敞开了心扉,该说的,不该说的,乘着酒性都抖落了透。平日里埋在心里的秘密,譬如三狗子家养猪的窍门,二娃家种瓜的道儿,水根子家放羊的经验,全都摆上了桌面,大家谈得舒心,喝得痛快。不仅如此,平日里有些结怨的友邻,此时也摊开了心田,把憋在心底的话全吐了出来,彼此之间遗存的猜忌和怨恨顿时烟消云散。
时光如梭,这些年回山村过年,村人拜年的情景却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一般人家的长辈人正月里已经不再出来抛头露面了,走亲访友的都是些后辈人,不少人还是开着小轿车来。小伙子小姑娘们,一个个穿着时髦的衣裳,满面红光,从口袋里掏出来的,都是上好的香烟,言谈的内容,也绝少停留在种地插秧的话题上,聊侃的全是南方大都市的话题。唯一不变的是,那些开着轿车的小年青,大年初一还依旧第一个到我的家里来,给享有“长者公”身份的爷爷拜年。
时代在改变,人们的思想也在变化,小山村的生活也同样受到深刻的影响,但属于山村的那份质朴,该会一直流淌在后辈人的血液里。就象那些开着轿车回家过年的人,仍不会忘记,大年的初一,第一个礼拜的人,是那个端坐在厅堂的“长者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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