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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浩然的个性特征
孟浩然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关于这一点,学界的关注重点主要在其出仕与归隐行为及其间所体现出来的矛盾心态。只有较少的学者注意到了孟浩然一些其他的个性特征,如“拙”、狷洁、任侠、好交游、意气感激及脱略行迹等。事实上,如果能够综合考虑孟浩然在人际交往中所显示出来的个性特征,可能就会对其与李白的关系形成新的认识。
关于孟浩然的个性特征,以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中的记载最为直接,也最为全面。其中的一段文字值得特别注意:
孟浩然字浩然,襄阳人也。骨貌淑清,风神散朗。救患释纷以立义表,灌蔬艺竹以全高尚。交游之中,通脱倾盖,机警无匿。
王士源是孟浩然的同时人,而且是他的崇拜者。在孟浩然死后,王士源对他的作品及相关资料进行了广泛收集。他对孟浩然生平及个性的记载具有相当的可信度。可惜的是这段文字一直没有引起后世学者的充分注意。事实上,“交游之中,通脱倾盖,机警无匿”这样的表述很少出现在人物传记里,很有可能是王士源对孟浩然个性及人际交往特点的有意标示。从情理推测,“通脱倾盖”意在说明孟浩然待人接物时意气感激,即使初次相识也会以诚相待,不为世俗礼法拘束;“机警无匿”则意在指出孟浩然在交游之中机敏警觉,善于洞悉他人微妙的情感变化和内心波动,而且也不藏匿自己的真实情感———这其实是另外一种形式的“通脱”。换言之,孟浩然在人际交往中一方面可能非常率性,另一方面也可能非常敏感,而且两者交织在一起,互为影响。
关于孟浩然的这一个性特征,今天已经很难有直接的材料予以证明。然而也并非全无痕迹可循。张子容是孟浩然诗集中出现较多的酬唱人物,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但孟浩然在《送张子容赴举》中却说道:“茂林余偃息,乔木尔飞翻。无使谷风诮,须令友道存。”在送好友“赴举”之际,不是深切祝福,而是直接告诫对方勿以地位的变化而致友道有亏,言语之直接、尖锐令人诧异,真可谓“无匿”。从常理推测,孟浩然的这种反应很可能与他的“机警”,即对张子容某些言行的敏感有关。二人后来于某年除夕在张子容的贬所乐城相逢。张子容以诗歌的形式记载了自己对孟浩然的招待:
远客襄阳郡,来过海畔家。樽前柏叶酒,灯发九枝花。妙曲逢卢女,高才得孟嘉。东山行乐意,非是竞奢华。
在诗歌的末尾,张子容特意对孟浩然说明,自己对他的招待是仿效谢安在东山行乐之意,而不是有意在旧友面前夸饰排场。张子容的这一举动同样非常奇特,然而并非不可理解。对于这次见面,孟浩然的定位是:“予是乘桴客,君为失路人。”即认为二人都处于失意之境,寓有同病相怜之意。但张子容即使处于贬中,其处境也比孟浩然好得多。张子容“奢华”的招待行为很容易被“机警”的孟浩然理解为他对自身处境的矜持,或者是对孟浩然的含蓄反驳,故而他要特意加以解释———虽然这一解释显得有些欲盖弥彰。这种情况的出现,也很可能与张子容对孟浩然“机警”个性的了解有关。
与“通脱倾盖,机警无匿”相应的是,孟浩然在人际交往中特别注重情感的真诚流露,而拒绝行为上的刻意与矫饰。王士源在《孟浩然集序》中说:
浩然文不为仕,伫兴而作,故或迟;行不为饰,动以求真,故似诞;游不为利,期以放性,故常贫。
“行不为饰,动以求真,故似诞”即指孟浩然在交游之中任由真情流露,而不进行有意的情感表现,故而有时候给人怪诞之感。另外,王士源在《孟浩然诗集序》中提及孟浩然与张九龄、王维、裴朏等人为“忘形之交”。“忘形”也就是“行不为饰”,两者都指向“动以求真”,即情感的率性、真诚流露。
孟浩然人际交往中的“行不为饰,动以求真”并非泛泛的行为艺术,而是经过了得失乃至生死的验证。据王士源记载,山南采访使韩朝宗十分赏识孟浩然,相约入京予以举荐。但到了约定时间,孟浩然却与寮友文酒讲好甚适:
或曰:“君与韩公预约而怠之,无乃不可乎?”浩然叱曰:“仆已饮矣,身行乐耳,遑恤其他!”遂毕席不赴,由是间罢。既而浩然亦不之悔也。
在这则轶事里,孟浩然在与他人的交往中,因为意气相投而倾心相待,以致不惜放弃自己的前途。这样的率性、真诚绝非刻意表现的深情所能相比。王士源《孟浩然诗集序》还记载:
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游襄阳,时浩然疾疹发背且愈,相得欢甚,浪情宴谑,食鲜疾动,终于冶城南园,年五十有二。
因为与王昌龄“相得欢甚”,孟浩然“浪情宴谑”,完全不顾自身的疾病,并最终因此失去生命。这种极端的率性交往,恐怕任何刻意的情感表达都不能企及。由此可见王士源对孟浩然“行不为饰,动以求真”的个性概括并非泛泛虚语。
孟浩然“行不为饰,动以求真”的个性体现在其社交文字中,首先就是对自身情感的直接表达。上引《送张子容赴举》可为一例。另外还有流传甚广的《送朱大入秦》:“游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诗人对自己的热烈情感不遮不掩,表达得痛快淋漓。同样的例子还有《大堤行寄万七》中的“携手今莫同,江花为谁发”,《晚春卧疾寄张八子容》中的“感咏复何为?同心恨别离”,《夏日南亭怀辛大》中的“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等,其情感表达也都深沉、热烈而且直接,是其率性、真诚的突出表现。
然而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孟浩然的“行不为饰,动以求真”还表现为对自身情感的有意压抑,即通过隐藏或抑制情感的方式来表达更为深刻的真情。如其《秋登万山寄张五》: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时见归村人,平沙渡头歇。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这是诗人主动投寄给张五的诗歌,暗示了其情感的主动与热烈。但诗人并没有将这种热烈的情感转化为直接去看望对方的举动,而是采取了看似淡漠的登高远望姿态。“登高”意味着其情感的表达更加隐蔽、含蓄,难以被对方直接感知。这是诗人对自己热烈情感的有意压抑。这种自我压抑实则是源于对“隐者自怡悦”这一文化传统的着意尊重:宁可登高相望,也绝不前往打扰。这里显然蕴含着更为深沉动人的情感。再如其《登江中孤屿赠白云先生王迥》:
悠悠清江水,水落沙屿出。回潭石下深,绿筱岸傍密。鲛人潜不见,渔父歌自逸。忆与君别时,泛舟如昨日。夕阳开晚照,中坐兴非一。南望鹿门山,归来恨如失。
诗人在诗歌中回忆起自己与对方共度的美好时光:面对“夕阳开晚照”的壮丽景象,两人情怀激荡,所兴非一。但诗人与朋友心中的诸多之“兴”都没有直接表达出来,而是被压抑在“中坐”的姿态里,显得格外深沉而内敛。孟浩然在投寄诗歌中主动回忆起这一场景,显然是试图向对方表达自己对两人当时不约而同地压抑激情的深刻共鸣。在《涧南园即事贻皎上人》中,孟浩然因为对所处环境的满足而想起了皎上人。“即事”寄诗本身就意味着情感的随机与勃发,同时也意味着情感的真诚和强烈。但孟浩然最后的情感表达却较为平淡:“书取幽栖事,还寻静者言。”似乎别无它意,只是想与对方分享一些独特感受。显然,孟浩然在这里也着意压抑了自己的情感表达力度。
孟浩然对自身情感的有意压抑看似与其“行不为饰,动以求真”的社交个性相悖,实则适为统一。这是因为,在通常的人际交往中,向对方表达友善、亲近之意,借以建立或加强彼此间的情感交流,这是通常的社交准则。然而这也往往导致社交活动中情感表达的矫饰与浮夸。王士源强调孟浩然“行不为饰”,正好从反面说明当时人际交往中较为普遍地存在着“饰”的现象。上述李白的行为就是其中的显例。孟浩然对自身情感的有意压抑,正是对这种“饰”的矫枉过正,而且孟浩然的这种行为并非孤例。宇文所安认为,王维的大多数诗歌都存在着一种“抑制法则”,抑制的背后隐含更深刻的意义或更强烈的感情。他指出:
王维无法以自然的感叹和激情反对宫廷诗的虚假感叹和激情,而是以对虚假感情的真正否定——无感情来反对这种危险。如果有真实感情要表达,就必须把感情藏起来,但只能是寓于言外,而不是公开表达中的矫揉做作,吞吞吐吐。
孟浩然对情感的有意压抑显然与此类似。这很可能也是他与王维能够交谊深厚的原因之一。在人际交往中,他们都更在意彼此间的默契于心与内在共鸣,会通过自觉的压抑而警惕、否定任何行为上的“饰”,以追求情感表达的真诚。这显然与孟浩然“行不为饰,动以求真”的社交个性在精神旨归上高度一致。
综合上述,孟浩然表现出了“通脱倾盖,机警无匿”和“行不为饰,动以求真”等主要的社交特点。他一方面非常敏感,另一方面非常也在意人际交往中的情感真诚。二者互为因果,迭相推进,总体上归结为对于交往真诚的强烈追求。不管是不计得失、生死的率性投入,还是对自身真情的有意压抑,其本质都在于此。由此不难看出孟浩然的性格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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