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文人”鲁迅和周作人:两腔才情,一生恩怨
【大先生:鲁迅】
一个人是否有所作为,开始做什么并不重要。鲁迅先学医,继而从教,然后从文,最终在文学的路上走到极致。考察鲁迅生平,专业写作的时间并不长,《狂人日记》发表于一1918年,那时候他已经38岁了。
鲁迅少年是布鞋踩雨,中年是撑伞避雪,中年总是积累了一肚子经验。白色恐怖时期,有人挨过打,有人被暗杀,有人关进了牢房,尽管鲁迅也避难,也逃亡,但他从来不是风尘仆仆,不是丧家之犬,而是衣衫干净,步履从容,面带微笑地从北京到厦门,从厦门到上海,真不行,躲进租界的小楼。这正是中年人世事洞明之处,读鲁迅的那些杂文,就知道他的老辣。鲁迅有段评价胡适与陈独秀的话,十分出名:
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地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
这段话变一下,用来评价周氏兄弟也蛮合适: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鲁迅的那门半开着,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你看不清楚。周作人是紧紧地关着门,门上什么也没有。有些时候,鲁迅高明得如同设空城计的诸葛亮啊。
鲁迅走从文这条路,多少与心性有关。医学枯燥,教学乏味,以鲁迅后来杂文中流露的个性看,他是做不了医生的。鲁迅文章的深刻与伟大,有厚重的传统文化作为底蕴,现代作家只有他一个人能常读常新、温故知新。他的很多文章,我读了二十遍以上还觉得像刚泡的铁观音一样醇厚,很多人的作品读上两遍已成甘蔗渣。
鲁迅是极少数能让文字与思想共同抵达文学内核的人,他在思想上的深刻,汉语上的'深刻,至今无人匹敌。
杂文成就了鲁迅,也毁了鲁迅。不管别人怎么高度评价鲁迅的杂文,在我看来,以鲁迅的眼界、才华和学养,写那些东西绝对是大材小用,暴殄天物。当然,我只是把鲁迅和鲁迅相比。鲁迅去世后,有人写文章说:
无疑地,他是中国文坛最有希望的领袖之一。可惜在他的晚年,把许多的力量浪费了,而没有用到中国文学的建设上。与他接近的人们不知应该爱护这样一个人,给他许多不必要的刺激和兴奋,怂恿一个需要休养的人,用很大的精神,打无谓的笔墨官司,把一个稀有的作家生命消耗了。
这样的话里面有一份另外的懂得。
鲁迅是在乎自己文章的,也在乎自己在文坛的声名。身为文人,这一点当然无可厚非,但也是致命伤。因为太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太在乎别人对他作品的看法,于是被动主动地卷到一些没有必要的争议中,最后陷入漩涡,真是太可惜。这一点,他的弟弟周作人显然要豁达得多,很少参与文坛的各类纠纷。
鲁迅是自负的,周作人也自负,鲁迅会用一切方式维护自己的形象,甚至绝交。很多时候周作人却不屑维护自己的形象,由你们说去,只要自己自在,所以即便后来落水,他也不想为自己做太多的解释。所以鲁迅的敌人格外多,搞到后来,看不惯的事,写文章批评,不顺眼的人,写文章讽刺,连“落水狗”都要痛打。
现代文学史上那么多文曲星,打起笔仗来,没有一个是鲁迅的对手。鲁迅是块老姜,大情怀与大境界中藏着小心眼,这样的人,吵起架,首先就以绝对的气势压倒了别人,可惜偶尔尖酸刻薄过了头。我甚至想,鲁迅晚年弄得自己老发脾气,笔头冒火,浪费了学问不说,也伤害了身体的元气,这或许是他不能长寿的原因之一。
记忆中在乡下,老中医塞给病人药包的时候也拿几块老姜,说是药引子。药引子——引药归经之用也。鲁迅也是药引子,这么多年,鲁迅的脸谱不断在改变,这是鲁迅生前的伟大,也是他死后的悲哀。
【二先生:周作人】
这些年有不少人将周作人和鲁迅做比较。在文章的高下上,他俩究竟谁领先?排列起来实在非常困难。钟叔河先生就曾旗帜鲜明地认为周作人应该放到第一。我以为在文章上,中年以前,他们不相伯仲,都是泼辣淋漓,典型的绍兴师爷手笔;中年的时候,应该说鲁迅更胜一筹,思想的精深与人世的洞察,都有超过周作人的地方。但鲁迅享年55岁,周作人享年83岁,他比鲁迅多活了近30年,扎扎实实多读了30多年的书,经历了20多年的世事,这样下笔成文自然与过去不同。
鲁迅的声音,铿锵断语,刀砍斧劈,有如刻在青铜鼎上的律令。周作人的文章是温文尔雅,浑厚恳切一路,弥漫其中的人间烟火气,令听者亲切萦怀,字里行间点到为止的弦外之音常常引得读者会心沉思。
和鲁迅一样,周作人也创作了一座高峰,他的作品不要说在整个民国首屈一指,放到古今中外,也是浓浓的一笔重彩,轻描淡写出中国文化的意境与情韵。虽然自云“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其实却是“志深而笔长,梗概而多气”。周作人的文章,非常老到,没有酣畅的视觉快感,却能引发内心哲思,其文字深美闳约,波澜老成,人所共知。他最了不起的地方是从容展示了一个中年男人心性之平和、安详、家常、世俗,以及有节制的谴责和愉悦的放松。
鲁迅、周作人的出现,给现代汉语一个语惊四座的开端。
我不止数十次听到当代一些作家朋友说:“读来读去,只有鲁迅、周作人常读常新。”常读常新,正是关乎文学高下的最重要的原因。
周作人这个人,骨子里一介书生,要他救国,干不来,干得来也未必愿意干。周作人不是个优秀的国民,也不是个好儿子。鲁迅生前一直照顾着自己的母亲,自他去世后,老太太说:“老二,以后我全要靠你了。”周作人居然回答:“我苦哉,我苦哉……”对生母尚且如此,对国家又能如何?后来落水实在不足为奇。
1939年1月,周作人当上了日本伪北大图书馆馆长。从此,官越做越大,水越陷越深,苦雨斋中那个一脸平淡超然的知堂翁,脱去了教授的长袍,穿上狐皮衣裘。周作人落水后表现出来飞黄腾达的洋洋得意,让后来热爱他文字的人不敢面对。大家不敢想象,不愿相信,那个绝妙的文人会是汉奸。有人辩护说周作人是由地下组织安排,在后方潜伏的。有人说他有苦衷,有人说他是违背本意的,各方人士巧立名目,为他辩护。
关于落水问题,历史的白纸黑字摆在那里,周作人自己坦诚地承认:
关于督办事,既非胁迫,亦非自动。当然是由日方发动,经过考虑就答应了,因为自己相信比较可靠,对于教育可以比别个人出来,少一点反动的行为也。
有人据此说,这是周作人善良的想法,为了不让沦陷区的教育落入日本人手中。木已成舟,争辩无益,这一点钟叔河先生看得清楚,人归人,文归文,认为“周作人其人可废,其文不可废也”。周作人,真是生不逢时。
据说清算汉奸时,有一个叫张二的人,卖过牛奶给汉奸。审讯人问,你的牛奶为什么要供给敌人用?张二说:“他们是订户,我就卖了。”
“日本人是我们的敌人……你这是以物质资敌,知道吗?”
“我怎敢拒绝,又有谁保护我呢?”
法官一拍桌子说:“你不会去报告警察吗?”
“拒绝,他们会说我抗日。”
有时候我想,假如鲁迅还活着,面对周督办,该是何态?
周作人晚年有篇文章反映了他人性的另一面。1962年胡适去世,他写了长文《回忆胡适之》,那个时候谈论胡适几乎是一面倒的批判与谩骂。周作人以文人的最高智慧,细数了由胡帮助出了几本书、得了多少钱。特别说这些钱,买了坟地,埋了母亲、女儿,至今念念不忘。在那个年代里,在大陆敢写纪念胡适的文章,周作人是第一人。
(来源:作家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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