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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清照的婉约愁情
【导读】一剪梅,是词牌名。双调小令,六十字,上、下片各六句,句句平收,叶韵则有上、下片各三平韵、四平韵、五平韵、六平韵数种,声情低抑。亦有句句叶韵者,代表作品有: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等。
李清照的愁,首先是一缕闲愁。《一剪梅》将这一份闲愁演绎得极为细腻: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何谓闲愁?胡云翼先生在他的《宋词选》里注道:精神上的苦恼。不能说错,却总嫌不贴切,关键是一个“闲”字没有说透。闲愁,当然不是“闲来无事”之愁,相反愁情别绪溢满了词人的心怀,排遣不去——“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然而,此愁又生出多少闲情,“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好一份闲情逸致,却以一个独字透露了羞与人言的相思之愁。正是:愁生闲,闲生愁,绵绵无绝期。
人们通常将《一剪梅》认作情侣之间一份甜蜜的思念,却是没有读出那一份闲愁的滋味。其实,这一段相思,包含着女词人内心深处的一点埋怨与一丝无奈。“云中谁寄锦书来”,明写别后的思念,“谁”字自然是指丈夫赵明诚。接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两句,构成一种目断神迷的意境。按顺序,应是月满时,上西楼,望云中,见回雁,而思及谁寄锦书来。 但是明月自满,人却未圆;雁字空回,锦书无有,所以有“谁寄”之叹,又可知是无人寄也。下阙第一句“花自飘零水自流”,承上启下,词意不断。既是即景,又兼比兴。其所展示的花落水流之景,与上阕的“红藕香残”相呼应,而其所象喻的人生、年华、爱情、离别,则给人以凄凉无奈之恨。可见,这首词描写的并不是甜蜜的相思,而是一种隐隐的恨淡淡的怨浅浅的忧,似痛非痛,愁中带伤,正是这一段难以言说的闲愁。
愁生何处?当然是与丈夫的别离,“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元伊世珍《琅嬛记》:“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在封建社会,男子追求的是功名利禄。明诚出生官宦之家,自然会奔赴各地,求学进仕,沉浮于宦海。李清照出生于书香门第,她的生活空间很多时候局限于自己的闺房。初入夫家之时,她曾同身为太学生的赵明诚一起出入相国寺,逛街购书。这样的生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幸福的,令人艳羡。但透过现象看本质,这样的机会不会太多,李清照始终只是作为“李格非之女”或“赵明诚之妻”的身份出入社交场合,她不可能有独立的人身地位,生活圈也必定是狭窄的。难怪李清照会发出“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叹,这一句抄的是欧阳文忠公《蝶恋花》词首韵,李清照对欧阳修的词批评甚多,但对这一句,她酷爱之,曾拟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不难想象,这样一个才女美女,独居闺房,无人相伴,唯有窗外的花草与之对语,她的心会是一种怎样的寂寞与凄苦?而与丈夫无奈的离别,也使才华横溢的李清照凭添了一段愁情,成了一位词情飞扬的思妇。
但那份闲愁绝非只是一丝惆怅一缕相思。为什么词中展现的是红藕香残、落花流水的凄凉之景?为什么锦书无有而又是两处闲愁呢?悲从何来,怨从何起?结婚之初,赵明诚还是汴京的太学生,殊无“负笈远游”之事。不久,他就凭借荫封的特权当了鸿胪少卿。此系中央清要之职,无须阔别京城的丞相府出而游宦。所以,李清照与丈夫的别离是真,但不是赵明诚离开了京城,而是李清照回归了原籍。对于《一剪梅》这首词的创作背景,最新的研究考证为:新婚才一年,李清照被遣回娘家后写下了这首词。从这首词中意象的地方特色看,亦像是李清照的老家山东章丘明水。被遣回娘家,意即休妻,这对古代女子来说则是恶运当头。《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是一位美丽的少妇,心灵手巧,知书达理,可惜婆婆不能容纳她。百行孝为先,在森严的封建礼教控制下,媳妇刘兰芝只能打包回家,最终和她的软弱丈夫以死抗争。李清照被遣回娘家,怎能不悲?唐代诗人顾况写过一首《弃妇词》,提到古代男子出妻、或休妻的记载。这种行为被叫做‘七出’,也就是休妻的七条理由。 第一:无子; 第二:徭役; 第三:不事舅姑; 第四:口舌; 第五:盗窃; 第六:嫉妒;第七:恶疾。史载,做丈夫的有权以七条中的任何一条为理由,命妻子离开。李清照的“罪”很可能是没有子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古代,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就要面对丈夫纳妾或者休妻的命运。卷帘西窗下,又有多少被休的女子在愁泣呢?
李清照的时代,怎能认识没有子女并不是女人的错?所以,如果真的是无子被休,那她也就认命了,只有悲,不生怨。但李清照被遣回娘家却是有着极其深厚的政治背景:党争之祸,这让她寒透了心——“炙手可热心可寒”,清照曾献诗赵挺之,抒发她为党祸株连而得不到翁舅救援之感慨。李清照婚后不久,北宋政局地覆天翻。元祐党人的保护神向太后去世,政权交到宋徽宗手中。北宋历史上最荒淫的皇帝任命善谋私利的蔡京为翰林学士,“昏君+奸相”,启动了宋王朝亡国之旅。崇宁元年(1102)七月,定司马光、韩忠彦、苏轼等120人为“元祐奸党”,后由皇帝御书为“党人碑”,立于朝廷端礼门前,已死者一律削官,活着的一概贬窜。“党人碑”上,李格非赫然有名。李清照心急如焚,急忙上诗翁舅(公爹)恳求营救父亲。全诗已失传,据零星记载,诗写得情真意切,有“何况人间父子情”之句,“识者哀之”,赵挺之却不为所动。李清照的婚姻本是一场政治联姻。元符三年(1100)正月宋哲宗去世,徽宗继位,向太后听政,起用韩忠彦为门下侍郎(宰相)。李家跟韩忠彦家世代有知遇之恩,礼部员外郎李格非官职虽低于吏部侍郎赵挺之,但朝里有人好做官,鹏飞指日可待。赵挺之操纵这段婚姻,显然是借子女联姻向元祐政敌暗送秋波。谁能想到,主动跟李格非联姻的赵挺之,两年后又大张旗鼓与之划清了界限。《宋史·赵挺之传》说:赵挺之“排击元祐诸人不遗力”。《续资治通鉴》、《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史书记载,确定“元祐奸党”名单的衮衮诸公中,就有御史中丞赵挺之!崇宁二(1103)年九月,宋徽宗下诏“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为婚姻”。李清照被遣离京城。史实记载,赵挺之“首陈绍述”,即首先向皇帝提出“宗室不得与元祐党子女为婚姻”的建议,自然他也就会坚决执行。 诏令明确规定:“已定未过礼者并改正”,已过彩礼者显然可以存在,由此推之,既成婚姻更不在内。况且,山东诸城赵家,并非皇室宗亲。科考出身的赵挺之却故意攀龙附凤、添列“宗室”,煞有介事地将禁婚令扩大化,无非是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或者,借“党人碑”把三儿媳逐出京城,再给三子明诚纳妾求孙,这也很有可能是赵挺之夫妇反复权衡的最佳选择。当然,这些内心底的想法史书上无从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赵挺之“大义灭亲”的庙堂做秀中,在北宋王朝最后的“廷争”中,李清照深深地受了伤,经历了一场不小的灾难,成了一个无辜的悲剧人物,她能不怨?
然而,再多的悲再深的怨,也埋没不了李清照与丈夫的恩爱。李清照和赵明诚结婚后,夫妻感情如胶似漆,生活美满幸福。“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从这首《减字木兰花》中能够非常细微地体察到李清照对自己婚姻的状态那种满意的程度,她恨不能向所有的人宣布,自己太喜欢,太欣赏,太爱丈夫赵明诚了。李清照之所以对自己的婚姻、对自己的丈夫那样的满足,不仅仅因为赵明诚品行端正、富有才华,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深层原因,就在于他们俩志趣相投。嫁给赵明成之后,李清照很快地对于赵明诚的金石字画文物收藏,产生了非常浓厚的兴趣,夫妇两人在淘宝游赏中过着一种淡泊、高雅、纯真的生活。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给两人的婚姻生活记下了这一段幸福的回忆:“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而在政治立场和政治态度上,赵明诚其实跟他的父亲有些不同。打击元佑党人的时候,朝廷下诏,像苏轼、黄庭坚这些苏门师生,所有诗文集子的印版全都销毁,不许收藏。此时的赵明诚,这个年轻的收藏家,却还在收集苏轼、黄庭坚的有关的资料,“以此失好于父”。虽然在政治恐怖的气氛下赵明诚很难帮自己的妻子一把,但他依然故我地去收藏苏、黄字画、碑帖的时候,李清照的心里多多少少感觉到一点安慰与温暖。所以,在《一剪梅》中,李清照设想的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她由己身推想到对方,相信这种相思与闲愁不是单方面的,而是双方面的。当然,也正因为她与丈夫真心相爱,才使那段相思之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被休的李清照满怀着对丈夫的一片深情和对未来的一丝希望,心甘情愿地沉浸在那一份闲愁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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