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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经》“西方极乐世界”的解说
从《坛经》关于西方极乐世界一段话的行文看,惠能也显然是在借西方极乐世界引导听者悟法性。如其开始即提出“迷悟”的区别,“法无不一,迷悟有殊”,并指出,迷者所谓东方、西方,对悟者来说,“并皆一种”。
《坛经》中有一则惠能与人谈西方极乐世界的话:“使君礼拜,又问:弟子见僧俗常念阿弥大佛,愿生西方。愿和尚说得生彼否?大师言:……世尊在舍卫国说西方引化,经文分明,去此不远。只为下根说近,说远只为上智,人有两种,法无不一,迷悟有殊,见有迟疾。迷人念佛生彼,悟者自净其心。所以佛言,随其心净则佛土净。使君,东方人但净心无罪,西方人心不净有愆。迷人愿生东方、西方者,所在处并皆一种。心但无不净,西方去此不远;心起不净之心,念佛往生难到。除十恶,即行十万;无八邪,即过八千。但行直心,到如弹指。使君但行十善;何须更愿往生;不断十恶之心,何佛即来迎请。若悟无生顿法,见西方只在刹那,不悟顿教大乘,念佛往生路遥,如何得达?六祖言:惠能与使君移西方刹那间,目前便见,使君愿见否?使君礼拜,曰:若此得见,何须往生:愿和尚慈悲,为现西方,大善。大师言:唐见西方无疑,即散。大众鄂然,莫知何是。大师曰:“大众作意听,世人白色身是城,眼、耳、鼻、舌、身是门,外有五门,内有意门。心即是地,性即是王。性在王在,性去王无。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坏。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众生;自性悟,众生即是佛。慈悲即是观音,喜舍名为势至,能净是释迦,平直是弥勒,……自心地上觉性如来,放大智慧光明,照耀六门清净,照破六欲诸天,三毒若除,地狱一时消灭,内外明彻,不异西方。”据此,有人认为:惠能否定了西方极乐世界说,“实际上成为以宗教诱胁推广道德正心”。笔者认为,《坛经》未否定西方极乐世界说,而是从大乘佛教根本来表述西方极乐世界,并借以引导听者领悟大乘佛教的根本思想。
西方极乐世界说是大乘佛教的一种观点,分析《坛经》之语,应先辨明大乘佛教中西方极乐世界的本义,为理解这一点,我们从大乘佛教的基本义理谈起。
大乘佛教的核心义理是中道。从义理角度而言,中道观可由空观和实相观初步分析。佛教以为,世间一切现象都是由因缘和合而生,因缘离散而灭,因此都是相对的存在。如阴阳二者,阴是阳的阴,阳是阴的阳,阴阳相对存在,相对真实。广而推之,“以法知有人,以人知有法,离法何有人,离人何有法”。世间一切现象与人相对存在,相对真实。既是相对的,一切理象和人的本来面目便非如一般人所认识的那样,因为人的思维心也在相对中,是因缘和合的产物。所以一切现象,包括人和其思维心在内,都是空、假的现象。
既然一切皆空皆假,应有真实,这真实便是前说中道、实相等。根据佛教的认识方法,认识这真实应善于运用思维。前述人与一切世间现象形成阴阳,并在阴阳关系中形成了人的思维心,这种思维心通常局限于人与现象的关系中,即把客观现象及人与思惟心看成相对实在的独立体。佛教以为这样是不能真正认识佛法的,“诸法实相者,心行言语断,无生亦无灭,寂灭如涅架”,“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笔者体会,佛教所说的真实,非阴非阳,而涵括阴阳,即阴阳是在真实中起“执著”而形成。大乘佛教经常用一些比喻来说明其所说真实是什么。如水与波浪,水可有波浪,水喻真实;彼浪有形状,波浪之形状喻人与一切世间现象。水遇缘可生波浪,无缘复归平静,但生波浪时与平静时都是水。还如人作梦,一切梦境都由心生,心遇不同外缘便产生不同梦境,但不论梦境如何都是心造。在梦中时,认梦境为真实,如人认世界现象为真实;醒来后,心无形象,梦境即心,心喻一切世界现象和人的本来面目,即真实。佛教中把“真实”称为“真心”、“真性”,可理解为一个灵明慧体。慧不变故称“真性”;其有慧性故可生一切万物。笔者曾提出对大乘佛教本体论的一个理解:慧体能知性自识时,自认为真实,是世界万象的本源。心不执著,一切现象皆由本心本性遇缘而起,本身即是本心本性,在这时,“涅架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世间与涅槃,亦无少分别”。这便是大乘佛教的实相观。事实上,实相观含有空观,因此也就是中道观。
中道观揭示了佛教对世界本源的认识,《楞严经》中进一步把大家共有的世界和每个人自身称为共业和异业。该经说:“性觉妙明,本觉明妙。性觉必明,妄为明觉。觉非所明,因明立所,所既妄立,生汝妄能,无同异中,炽然成异,异彼所异,因异立同……。由是引起尘劳烦恼,起为世界”。性觉即觉性,喻真心、真性,其本具“觉”和“明”的能力。能觉能明,觉和明时便自然有“波此”的感觉,即有了觉明的对象和觉明者自身。这种感知是“妄”,由妄生妄,至有“世界”的感知。在共业中,异业又不断变化,“异见成憎,同想成爱……情想离合,更相变异”,由此又造新业,甚至恶业,“以人食羊,羊死为人,人死为羊,如是乃至十生之类,死死生生,互来相瞰,恶业俱生”,现实世界由共业、异业相感而生,心造作决定特殊的自然和个人环境,即心造作决定生往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中。
以上述义理观察西方极乐世界说,可以对这种说法有一个清楚的认识。据《无量寿庄严清净平等觉经》说,法藏比丘在修行时,为成佛道发四十八愿,若其成佛道,则“所居佛刹具足无量不可思议功德庄严”,如无地狱等恶道,到西方极乐世界者身心安乐,诸根寂净,不退转而直成佛道等等。后其成就佛道,因其志愿宏大,故“所修佛国,开廓广大,超胜独妙,建立常然,无衰无变”。法藏比丘心造作(即发大愿和依愿修行)而修成西方极乐“佛国”。依据中道观的义理,西方极乐世界并非一般人认识中的真实世界,其亦是空、假。也可以说西方极乐世界是法藏比丘能知性依愿力之幻化,或者说是法藏比丘成佛后本心的外现。
那么怎么进入西方极乐世界呢?其愿中说:“我作佛时。十方众生闻我名号,发菩提心,修诸功德,奉行六波罗蜜,坚固不退,复以善根回向,愿生我国,一心念我,昼夜不断,临寿终时,我与诸菩萨众迎现其前,经须臾间,即生我刹。”“我作佛时,十方众生闻我名号,至心信乐,所有善根心心回向,愿生我国,乃至十念,若不生者,不取正觉”。总之,生极乐世界的方法是信、愿、行。信是相信,愿是愿生西方极乐世界,行是“修诸功德”和念佛。据前述中道观的义理,西方极乐世界既是法藏比丘能知性依愿力之幻化,依其愿信、愿行,便形成与阿弥陀佛的因缘,即心造西方极乐世界业,旧业终时(即去世时)新业显现西方,即是生西方极乐世界。
显然,依据大乘教理,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并不是修行的目的,而是修行达到的一种境界,所以大乘佛教才主张往生西方。大乘佛教的根本目的是明心见性,并依之成佛。
《坛经》中关于西方极乐世界的一段话,完全合乎大乘佛教义理。
“迷人愿生东方西方者,所在处并皆一种”,不悟法性的人,以世俗心分辨愿生东方西方,以法性而言,东方西方皆法性外现,并无差异;“心但无不净,西方去此不远,心起不净之心,念佛往生难到……不断十恶之心,何佛即来迎请”。由上述中道理论可知,认世界现象为真实,是世俗思维心的执著;造恶业,则是强烈执著的结果。心清净是无执无念,悟得法性。起恶心,强烈执著,与阿弥陀佛愿相违,则难人阿弥陀佛愿中,即现业终时难现西方极乐境界;“唐见西方无疑”。现居唐国是法性外现,西方极乐世界亦是法性外现,故见唐国即见西方极乐世界。
尤其“直心”的说法,可谓道破西方极乐世界根本。“但行直心,到如弹指”;“能净是释迦,平直是弥勒(笔者按:应为平直是弥陀)。西方极乐的根本得益在于到西方者可以不退转而直成佛道。怎么才能实现不退转呢?据大乘义理,心迷执现象世界为真实,并对误认为真实的一切起心动念,行为造作,形成新业,为生到一个新境界奠定基础。这样不断迷执,因缘流转无穷。其中遇善缘,生善心,则生善境界(佛教称为善道),遇恶缘,生恶心,便堕恶境界(佛教称为恶道)。有善有恶,心行常变。西方极乐世界无恶事、恶人,故无恶因缘,也便不生恶心,所以人西方极乐世界时的愿望可以不断增进,最终成佛。据大乘义理,这种不退转可以说是一种行直心的境界。即发愿成佛道现西方极乐境界后,直心不断,前累积的不善因缘就会逐渐消逝,最终心愿成真。故用“平直”表述弥陀完全合于大乘义理中弥陀的说法。
《坛经》中也有一些似乎与有关西方极乐经典不一致的语言,如:“西方人心不净有愆”,德异本更有:“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国”之语;还如:“使君但行十善,何须更愿往生”等。据佛教经典,西方极乐世界是无善恶之分的。因此,“心不净”之说不当,更无“西方人造罪”之事;而善业只能营造福报,与往生成佛有根本的区别。这些说法甚至连古人也引起许多误会,如祩宏认为:“六祖不教人生西方见佛”,并“错把五天竺等为极乐”。进而引申出:“坛经,皆他人记录,故多讹误”。《坛经》的确有一些错别字,但经义完全合于大乘义理。
那么《坛经》中为什么会有与西方极乐经典不合的说法呢?笔者以为,这是禅宗特殊传道方法决定的。在禅宗那里,竖指伸拳,当头棒喝,都可成为启悟听者的手段,借听者对佛和经典的错解,还时常有一些“谤佛”言论。“僧问洞山,如何是佛?山云:麻三斤”。临济义玄在与人问答时则说出如下语言:“道流,莫将佛为究竟,我见犹如厕孔,菩萨罗汉尽是枷锁缚人底物”。临济当然未贬佛为厕孔,而是听者错把佛神化,认佛形象为佛,故出语惊之。佛形象与厕孔,同为法性外现。类似禅宗公案很多,不一一列举。了解了禅宗这种传法特点,《坛经》借人提起西方极乐世界,出惊人语,而后直入佛教根本,引导听者悟法性,这其中蕴含的传法方式是清晰可见的。
从《坛经》关于西方极乐世界一段话的行文看,惠能也显然是在借西方极乐世界引导听者悟法性。如其开始即提出“迷悟”的区别,“法无不一,迷悟有殊”,并指出,迷者所谓东方、西方,对悟者来说,“并皆一种”。中间更直述“唐见西方无疑”。但听者仍愕然,“莫知何是”。于是惠能又进一步解释:“世人自色身是城,眼、耳、鼻、舌、身即是城门……”。全篇着力讲的是法性,从法性解释西方,解释佛、菩萨等。尤其是“心即是地,性即是王”一句,可谓把大乘佛教中道义理的核心揭示无遗。心是地,喻本心为一切万法之本;性为王,喻心之性为众能之主。心有性,故能知能觉,从而现起世界万象。
系统考察《坛经》有关西方极乐世界这段对话,其借人提起西方极乐世界引导听者领悟大乘佛教根本,亦从此根本出发,解释了西方极乐世界。如能领会法性的真实义蕴,这一点是非常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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