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教材理解
《采薇》不仅表明个体对自己生存处境的真切关注,也表明了个体的自我意识和意志。
江南的春天是衣食的春天,桑树涣涣,桃花灿灿,连槐树那样乡气的花,都有田间灶头的新意。野菜也是,绿汪汪的一片,像泻了的春水,叫人不忍践踏。乡下人当此季总是去田埂地头采来,新新鲜鲜地做了端上来。我生在城市,吃到的野菜都已经不野了,是成品,也不懂得认野菜挖野菜。偶尔到乡间,看到有人采撷,也不管喜不喜欢吃,就无端开心得不行,追着人屁股后面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第一次看见薇菜时,紫色的小花乍满眼帘,忙问是什么菜,告诉我是野豌豆。余冠英译《诗经》,将薇菜翻译成“大巢菜”,我就根本就没把这种小菜和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采薇西山”中那种雅物联系起来,也没想到这就是小雅《采薇》里吟的“薇”。想起有人说,我们这代人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虽然刻薄,却也恰当。
薇菜也叫薇霍,不算是稀奇的东西,历来为贫者所食。伯夷和叔齐在商亡后隐居首阳山,身无一技之长,又死倔着不吃周武王送来的粮食,采薇为食,终于饿死。临死前作了一首歌,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与嗟徂兮,命之哀矣。”
这是关于采薇最早的记录。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这是两个固执到头脑发僵的人,当年孤竹君想要立叔齐为国君。孤竹君死后,叔齐欲禅让伯夷,伯夷说:“这是父命啊。”于是逃走了。叔齐也不肯继位,也逃脱了。人们只好拥立孤竹君其他的儿子即位。伯夷和叔齐联袂潇洒逃亡以后,生计很成问题,听说西伯姬昌乐于赡养老人,商议好投奔他而去。当时西伯姬昌已死,伯夷和叔齐到了那里,正是西伯昌的儿子武王将东伐殷纣,伯夷和叔齐拉住了武王的马缰阻止,说:“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武王的随从上前要杀他们,太公吕尚虑其有贤名,为怕大战前夕影响民心,就阻止说:“此义人也。”并搀扶他们离去。武王推翻商纣,天下归顺了周朝。但是,伯夷和叔齐认为这是耻辱,仍坚持操守,不吃周王送来的粮食,隐居在首阳山,采集野菜充饥。某一天有个周人嘲笑他们,你们不是不吃周朝的粮食么,这首阳山也是周天子的领地啊,你们吃了这山上的薇菜,难道不是周朝的粮食么?这两老小子一合计,自觉别人说的有理,惭愧得不行,于是开始绝食计划,连薇菜也不吃了,这么着,挨了几天,成功饿死。
后世的读书人要么多粮食而少气节,要么多气节而少粮食。为了粉饰或者掩饰,他们多对伯夷和叔齐的行为击节而赞,认为这是有操守的人做的事。若是人各有志也就罢了,最可怕是中国人的操守节烈观多出于作秀的需要,前人做出种风潮,后人认为不追不好,也不管是不是真心认同就跟风。伦理观念由此衍生,并越来越稳固。反而是那个周人好,现实而敏锐,一句话问穿了伯夷叔齐。还有姜子牙,行事也妙,他接掌齐国的时候,胶东半岛上也有两个欲效仿伯夷叔齐的隐士,自耕自足,人称贤人。姜子牙就杀了他们。周王问起来,对曰,这样不为国计民生做贡献,只图保全自己虚名的人,留之何用?就因为他有影响力,反而会有民众跟从造成不利于经济发展的风气,不如杀了。
呵呵,这才是姜尚真正的心思和观点,之前对伯夷叔齐与其说尊重,不如说是敷衍。
薇是无分贵贱的食物,就算它是野菜,一样开得动人。采薇之事贵者可行,普通百姓一样可行。说完了贤者采薇,再来谈谈贫者采薇。
《小雅》里的采薇,就是戍防战士所为,为了生计,辛苦坦然地去做,不勉强,也不作秀。歌中唱到:“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大巢菜采了又采,大巢菜冒出芽尖。说回家哪时回家,转眼间就到残年。)此时薇不单是赖以生存的食物,更是节令更替时间的象征,是离乡之路的远近。
当大巢菜紫色的花在眼底开开谢谢,归乡之期也一延再延。
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呢?还是如此身不由己?那王命发起的征战啊,只为对抗凶蛮的玁狁。说是保家为国责无旁贷,然而总不免战火哀艳,血流成河。和平怎么总是这么短暂?此际还能喝一口热的野菜汤,比起那些已经魂归阴曹的人,该偷笑了。
细碎的紫色小花,它在傍晚黑暗完全降临的那一瞬,美得很像天空的星光闪烁。
我忽然之间泪凝于睫。心里微微晃荡了一下,好像某种温暖寂灭了。
原来,它早已被我化作家的念想。看到它,我才有余力奋力求生。
“玁狁”二字今作猃狁。玁狁是北方的游牧民族,春秋时称为狄,战国、秦汉时称为匈奴,历来对中原虎视眈眈,滋扰不断。大约在公元前十世纪左右,周懿王在位时,玁狁曾乘周王朝政治动乱和遭遇大旱灾的机会,侵扰北方边境。民受其苦,诗人作歌:“靡室靡家,玁狁之故。”周王曾出兵征讨。这首诗反映的大约就是这次战争。
征夫之苦无止无休,难以言尽。《采薇》的实质绝非儒生所粉饰的,赞美周王的功绩,而是一首征夫思归诗。
你听他唱:“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谁害我有家难奔,还不是为了玁狁;谁害我坐立不安,还不是为了玁狁。大巢菜采了又采,大巢菜多么鲜嫩。说回家哪时回家,心里头多么忧闷。我心忧闷像火焚,饥难忍渴也难忍。驻防地没有一定,哪有人捎个家信。大巢菜采了又采,大巢菜又粗又老。说回家哪时回家,小阳春十月又到。当王差无穷无尽,哪能有片刻安身。我的心多么痛苦,到如今谁来慰问。)
这样的想念,却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流光飞逝,出征是岁暮,如今已是夏至十月。征战必定四处转移奔波,饥渴劳碌,身体受伤是小事,关键是命在旦夕却不能通家人同音信。当烽烟遮蔽了音信,你无从得知远方的人是否平安,牵念如藤,缠绕你咽喉不能呼吸。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古今亦同。ZIPPO的最初流行,就是因为它的防风功能可以帮助美国的士兵在战壕里写家书。《采薇》可看作最早的边塞诗。唐代的岑参是写边塞诗的强人,擅于捕捉人心细节,他写道:“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寄语报平安。”生死漂泊的不定,相逢无语的惊喜,欲言又止的犹疑,所有的尖锐都有了,所以一语刺破人心。
战争不值得赞美,然而为家园而战却是可引以自豪的事情。因此下面的两章不再絮言思乡之情,转言当时战斗的激烈和辛苦:“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驾彼四牡,四牡騤騤。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什么花开得繁盛?那都是棠棣的花。什么车高高大大?还不是贵人的车。兵车已经驾起,高昂昂公马四匹。哪儿敢安然住下,一个月三次转移。驾起了公马四匹,四匹马多么神气,贵人们坐在车上,士兵们靠它隐蔽,四匹马多么雄壮。象牙弭鱼皮箭囊。怎么不天天警戒?玁狁实在太猖狂。)
他在征途中,看见棠棣花开得繁盛,美景当前,忧心不减,棠棣的花再开时,未知还有没有命看到。战争的不平不单表现在引起干戈的原因,往往是强者带有私欲的侵略。即使是在战争的一方,不平等也是时时存在的,贵人坐在战车里,遥遥指挥,士兵就要徒步而行,贴身肉搏。战争为我们揭示生命冰冷的真相:人,生而不等,命有贵贱。你必须承认它是真实存在的,尔后再言改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该庆幸吧,他是余生,修罗劫后的`那一撮艳火。惊天彻地的屠杀后,草丛里颤颤巍巍的小兽;该高兴吧,归途遥遥毕竟有尽。可是却应了那句“近乡情更怯” 的话,越是急切,越觉得遥远,越是靠近,越是不敢获知真相。
昔日去时,还是柳色青青的春天,柳丝飘荡似人有眷恋之情。今我来归,这里雪花飘零,淫雨霏霏。春色已褪尽。
——是怎样深长的思念啊,遮湮了漫漫的年华。我怕,这么多年战火肆虐,当我再归时,已见不到你们那温暖如春的笑颜。
当看到谢灵运说,诗三百中最美的诗句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就知道,李白的推崇没有错,谢灵运的才气是贯古绝今,足以笑傲江湖的。因为诗人写得出,也要有人品得出。
这十六个字对偶匀称,亦景亦情,艺术上的完美在诗经中是少见的。“依依”尽杨柳之貌,简直是精准传神到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地步。以依依的杨柳来象征离别时恋恋不舍,又用雨雪交加来形容归来的凄凉。亦景亦情的四句话既言儿女情长又暗喻战争的残酷,写景状物皆生动传神,达到了情景交融的最高境界。
陆游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想他是窥破了文字精义的。有那么一霎那,也许不是文字,而是藏在身体内的感情自在起伏澎湃,像插在地上的柳枝到时节破土而出。于是文字开始招展,情意如雨雪蓦然降临。
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是天意降临于文字,如孩童自会认得母亲,那个人的脱口而出,却让所有的文人在这十六个字面前哑然无语。
中国人面对时间总是卑微,浮生半日闲还要偷来,未若西人的坦然,时间仿佛手中的牛排可以随意切割。在无涯的时间面前,我们都是软弱的。多年之后,当位极人臣的桓温重回故地,看到自己手植的树已经丈余,尚且忍不住潸然泪下,感慨着:“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千载之下仍惹起无数唏嘘。
一个在战场上辗转求生,回乡路上饥肠碌碌的小小士兵,他看着面目全非的家乡感慨:“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真的是杜鹃啼血哀不可闻。
如果我回来,你们已不在,那么,我活着回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拓展阅读:采薇写作手法分析
一、情景反衬手法的巧妙运用
当然,这种反衬不是指上文所提到的第一种理解:“杨柳依依”是“以乐景写哀”,“雨雪霏霏”是“以哀景写乐”而产生的“倍增其哀乐”的艺术效果。而是用“杨柳依依”之乐景反衬离乡远戍之哀,这是戍卒的悲哀之始。回乡时本应有的欢愉却被因久戍在外、家人两不知而生发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唐李频《渡汉江》)的忧虑之情所代替,加之“行道迟迟,载渴载饥”的回乡经历和 “雨雪霏霏”的自然景色对主人公内心情感的冲击,因此产生的“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的悲哀之情。相对于本应有的“欢愉”而言,这也是一种反衬。这种现实与人之常情的反衬,在抒情主人公内心深处产生的冲击更大,从“增其哀乐”的效果上看表现更为突出。《采薇》诗抒情的本义是表现士卒久戍难归、忧心如焚的内心情感,这种情感概括为一个字就是“哀”,哀情贯穿《采薇》诗的始末。正是这种彻骨之哀使得该诗的抒情从简单的思乡之痛上升为个体生命在“今”与“昔”、 “来”与“往”、“雨雪霏霏”与“杨柳依依”的情境变化中所体验到的生活的虚耗、生命的流逝和战争对生活价值的否定上来,使《采薇》成为绝世文情,千古常新。否则,只论前5章,诗就成了对以往战争生活的简单追忆和平常的怀乡之思了,诗歌艺术的震撼力便无从说起。正如清方玉润《诗经原始》中所说:“不然凯奏生乐矣,何哀之有耶?”并指出该诗“别有深意,不可言喻”。他所说的“深意”,恰恰在此吧!
二、意象捕捉上的高度审美水平
“人类审美心理的三个阶段可以概括为感兴、意象和境界。人类审美经验始之于“感兴”,继之以“意象”,终之于“境界”(薛富兴《感兴·意象·境界——试论美感的三阶段、三次第》,《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1月)。《采薇》诗前5章均为感兴之笔,借采薇起兴,写久戍士卒怀乡乡之感;末章仅 32个字,运用“杨柳依依”和“雨雪霏霏”两个典型意象,营造了情景交融的完美境界,表现出深刻的审美意蕴。
在写作领域,意象一般解释为在感知基础上形成的渗透着创作主体主观感受的客观事物在观念中的感性影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就要开始一种“不遑起居”的生活,主人公心情的凄凉自然是不可言喻的。那“依依”的“杨柳”虽代表着温柔的乡情,但“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幸福即将不再,这“杨柳”也见证了抒情主人公哀婉凄切的别离,寄托着主人公魂牵梦绕的乡愁和与亲人相会无期的感伤。客体之景与主体之情相反相成,衬托出一幅离家远戍的悲苦画面。依恋、留别内涵的“杨柳”意象遂成为后代作品中描写离别的专有名词,到唐代还发展成为一种“折柳赠别”的习俗。“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不合时宜的“雨雪”取代了主人公即将归乡本应有的欢愉,凝聚了在回乡时刻回味一生所体会到的人生无常的悲伤和世事苍茫的感怀,这“欲说还休”、“欲罢不能”的愁绪使得他只能“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了。漫长的道路,痛苦的煎熬,心中充满不尽的哀伤。道路向前延伸,哀伤也将继续,又有谁能理解这不尽的哀伤呢?整个诗章充满人生感伤的情调,这是戍边士兵的痛苦生活酿造出来的满腔真情。它熏染到依依的杨柳上,凝结在霏霏的雪花里,也渗透在漫漫的人生旅途中。
境由象生,意象组合产生意境。王国维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境界又称为意境。《采薇》末章融情于景,景中含情,情景两浑,天衣无缝,创造出一个完美的审美意境。从中,我们关照着人生的画面,领略着人生的哀伤,汲取着艺术的养分。这种意境使人感受到的不仅仅是盼归不得归的怀乡之痛,更重要的是从这种哀伤中还可以体悟到对生命本体的留恋与关照,对宇宙人生的升华与感伤。这才是《采薇》成为“绝世文情”,能够“千古常新”的根源所在吧!
三、语言技巧的综合运用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生动传神的艺术语言能更好地启发读者的联想和想象,进入具体可感的形象世界。《采薇》末章的语言运用奇妙传神,穷形尽意,也是感染读者的重要因素。
诗章运用铺陈的表现手法,把不同时空的景象统摄到一幅画面中来。写景为“杨柳依依”、“雨雪霏霏”;叙事为“行道迟迟”、“载渴载饥”;言情为“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直言其事,明白晓畅,自然得体。自然的景,人生的事,生命的情,就像小溪一样在诗中自然流淌,引发读者心灵的共鸣。
运用对比的方式。将时序之“今——昔”,物候之“柳——雪”,人生之“往——来”剪接融汇,创造出超越现实的典型画面。短短4句诗,看似平淡,娓娓道来,却充满了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同一个“我”,但有“今昔”之分,同一条路,却有“杨柳依依”与“雨雪霏霏”之别,而这一切都在这一“往”一“来”的人生变化中生成。刘勰有云:“情以物牵,词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文心雕龙·物色》)诗章在对比中容纳了人生的深沉感慨,从而把我们带进更高的审美境界,去体验人生的奥义。这种以今昔不同景象来体现时空变换的表达方式被后人广泛追摩,曹植:“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昔我初迁,朱华为希;今我旋止,素雪云飞”;杜甫:“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朴素生动的语言是构成《采薇》末章意境的一个重要因素。“依依”状弱柳随风轻拂之态,“霏霏”拟白雪纷纷飘洒之形,“迟迟”言道路漫长、内心愁苦之情。这些富有表现力的词语创造出一幅具体可感的图画,给读者以亲切的感受。“杨柳”对“雨雪”,“依依”对“霏霏”,读来风致嫣然,昔往今来的物态人情在这对偶中鲜明地表现了出来。后人除了沿用“依依”“霏霏”来描写杨柳雨雪外,还进一步拓展了其表现范围,如《孔雀东南飞》:“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屈原《九章·涉江》:“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杜甫《望兜率寺》:“霏霏云气重,闪闪浪花翻。”
可见,自然生动的艺术语言、铺陈对比的表现手法是构成《采薇》末章艺术魅力的又一重要因素。“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4句所开创的善摩物态、寓情于景的写法,为后世诗歌语言的发展开拓了新的领域,沾溉后世,功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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