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中国传统文化中战争诗歌的内容及特质
浅析中国传统文化中战争诗歌的内容及特质
在人类生活中,战争是不可回避的一件事情。战争的涉及面不仅关乎政治、军事、经济,而且还关乎思想、道德、民族关系、阶级关系乃至家庭关系。就人来讲,上至天子、诸侯、下至庶民、士卒,可以说,整个社会都卷人了战争惊涛骇浪,没有哪个阶层能够逃避开。
在我国的传统文化中,没有任何一个话题能像战争文学那样面对整个民族和社会呢。研究传统文化中的战争文学,对理解我们民族的历史、民族性格,可谓举足轻重。《诗经》作为我国文学的源头,其中的战争诗歌更可视为中国战争文学的源头。
所谓战争诗,指的是以战争为题材,直接反映战争或围绕战争而展开叙写的诗歌。可以说,战争诗是世界各国文学史上的共有现象。而《诗经》中的战争诗,则在世界各国的战争诗中独具特色。这种特色,也反映了一个民族的独有的民族性格、民族精神及审美趋向。
《诗经》中,战争题材的诗歌约占《诗经》总篇数的十分之一。根据传统说法和现代学者们的一般见解,《诗经》战争诗主要包括《小雅》中的《采薇》、《出车》、《六月》、《采芑》,《大雅》中的《江汉》、《常武》以及《秦风》中的《小戎》、《无衣》等[1]。
一、《诗经》战争诗的类型
《诗经》涉及到的战争题材的诗歌比较多,但概括而言,《诗经》中的战争诗主要是从主要从两个角度来写战争:一是从国家的立场写战争,通过王侯贵族与一般将士两个层面,展现圣王高尚的道德,强调将士同仇敌忾的豪迈,凸显着战争的正义性;二是从离乱中战士和战士家人的角度来写战争,刻画了思妇的闺怨和战士的望乡,展示人们对和平的渴望。
(一)站在国家立场上叙写的战争诗
从国家的立场来写战争,这种类型的战争诗在《诗经》中体现得比较多,表现的层次也相对丰富。具体而言,主要包含以下几个层面:
1.王侯贵族征伐的赞歌
王侯贵族征伐方面的战争诗,一是歌颂祖先。诗歌主要颂扬怀祖先诛锄暴政、建立新朝的功绩。
从内容上看,这类诗歌主要包括歌颂周文王伐崇伐密的《大雅皇矣》,武王伐纣的《大雅大明》、《周颂武》,商汤伐桀的《商颂长发》等。这些诗篇不仅唱给先祖听,更是唱给同时代人听的思想教育读本。正所谓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将以交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2]。
这类诗歌中,作者从周王朝大局着眼,以追忆的方式,选择祖先经历的战争进程中若干典型的场景或情节进行集中描写、渲染,表达子孙后代的自豪感和对祖先功业的赞颂之情。
除了颂扬祖先的功绩,王侯贵族征伐的战争诗还以当代天子、王侯为表现主体。这类诗歌,包括大雅中的《常武》、《江汉》,小雅中的《六月》、《出车》、《采芑》等。其中,大部分是反映宣王时平定徐淮蛮荆叛乱、抵御猃狁入侵的战争。
例如赞美宣王亲征徐方、平定叛乱的武功的《大雅﹒常武》(节选):
王奋厥武,如震如怒。进厥虎臣,阚如虓虎。铺敦淮濆,仍执丑虏。截彼淮浦,王师之所。
王旅啴啴,如飞如翰。如江如汉,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濯征徐国。
为了平定边陲的动乱,周宣王亲自率兵,他奋扬威武,如电之震,如雷之怒。王师是何等的雄伟壮观, 如鸟之捷,如鹰之悍。莽莽如江,滔滔似汉,如山一般的伟岸,如水一般的狂澜。这首诗中,正义之师奋勇征战的慷慨豪迈之情跃然纸上。
正因为此类战争诗表达的是对祖先武功的缅怀、对当代天子的颂扬,因此就战争性质而言,这些诛锄暴政、建立新朝、抗击外敌的战争,是正义的战争。
2.下层将士同仇敌忾的军歌
在古代,从军戍边被当作是万里勤王事的行动。为王事而奔走,被人们看作是臣子义不容辞的责任。因此,《诗经》中有许多战争诗表现了军士们英勇杀敌的壮志和共赴国难的豪迈。
《诗经》中表现士兵勇武精神最为突出的是秦风。《汉书地理志》说:(秦)安定北地,土郡西河,直迫近戎地,修习战备,高尚气力,以射猎为先。故秦诗曰:其在板屋。又曰: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俱行。秦处西北边地,与犬戎相接,多次与之交锋,在抗击犬戎入侵方面极有战功。故朱熹曰:秦人之俗,大抵尚气慨,先勇力,忘生轻死,故其见于诗如此。[3]秦风中的代表诗作《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诗共三章,采用了重叠复沓的形式。每一章句数、字数相等,但结构的相同并不意味简单机械的重复,而是不断递进。如首章结句与子同仇,是情绪方面的,说的是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二章结句与子偕作,作是起的意思,这才是行动的开始;三章结句与子偕行,表明诗中的战士们将奔赴前线共同杀敌。层层递进的表达中,展现的是将士们战斗的激情。整首诗,恰似一曲斗志昂扬的嘹亮军歌!
(二)反映离乱中战士与战士家人的战争诗
不可否认,战争一方面可以促进民族发展壮大、维护国家的安定,但也会给人民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痛苦。
作为战争的直接参与者,战士和战士家人眼中的战争常常是忧伤和无奈的。《诗经》中的战争诗,反应了战士的望乡,更让人感受到了闺妇们强烈的思念。
1.战士的望乡
《诗经》中反映行役生活的作品主要有《邶风击鼓》、《邶风式微》、《魏风涉岵》、《唐风鸨羽》、《桧风匪风》 等,这些诗歌都直接描写了出征士兵的悲苦的境遇与心境。
生活在空旷荒凉、群兽横行的原野,他们风餐露宿,载饥载渴,式徽式徽胡不归?徽君之故,胡为手中露、徽君之躬,胡为手泥中(《式徽》);紧张的战斗生活使他们无日无夜地辗转跋涉,无暇顾及其他,山川悠远,维其劳央。武人东征,不皇朝矣。(《渐渐之石》)家有父母不能奉养,家有妻儿不能亲近,家有田土不能耕种,持久的战争让战士们有家难归。《诗经》著名的《小雅采薇》就集中而典型地反映了这种情绪: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作为边防戍卒归乡途中所唱之伤悲之歌,诗中反复诉说战争生活的艰辛,恶劣的环境中,士兵愈加思念家乡。然而曰归曰归,却总是不能归去。终于有一天,他盼到了回家的机会。在大雪纷飞的归途中,他回顾漫长的征役岁月,万般辛酸涌心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归途中饥寒交迫,感伤时事,心中有难以诉说的悲哀。繁重的徭役与兵役,不仅给服役者本身带来体力与精神的双重痛苦,而且严重地破坏了他们正常的生产与生活。
这首诗歌中,有战士的哀怨和思乡中,更有保家卫国的责任。战士多么想回家,可是敌人打不退、国家不安宁,少数民族猃狁不断地在进攻,他又怎么能回去?诗中反复出现的猃狁之故、猃狁孔棘,成了战士肩上最沉重同时也是最神圣的责任。
如《采薇》中国仇和私怨并存的作品,将爱国精神、同仇敌汽和怀土思归、思妇哀怨集为中于一体,前者是以国家、民族利益为前提的高度社会责任感,后者是基于人的基本需要而萌生的强烈家园感,对立而又有机地统一于其中,故真实可信而感人至深[4],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成就。
2.思妇的闺怨
《诗经》中的战争诗,不仅写战争承担者征夫士卒的痛苦,还以战争为背景,写夫妻离散的思妇哀歌。
在家的妻子也无时无刻不在担优着参战、戍边丈夫的现实处境,关心着他们的生命安全,期盼着他们的早日归来。料峭的春寒,炎炎的酷髻,肃杀的秋风,凛烈的严冬,时问流逝,物换星移,深深的思念,并且含着更多的惦念,使她们焦灼万状,她们只好诉之浅吟低唱,以诗来表达内心的情绪[5]。《周南卷耳》、《汝坟》、《召南草虫》、《殷其雷》、《邺风雄雉》、《卫风伯兮》、《王风君子于役》、《秦风车邻》、《小戎》等 均为情真意切的思妇诗。
以《王风君子于役》为例: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其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君子于役》是一首写妻子怀念在外服役的丈夫的诗。从这首诗里,读到一个最明显的感觉,那就是等待,等待丈夫的归来。但等待亲人归来最令人心烦的就是这种归期不定的情形,好像每天都有希望,结果每天都是失望。正是在这样的心理中,女主人公带着叹息问出了曷至哉?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诗歌没有给我们答案,而是转换了一个视角,接着下面的一节中不再正面写妻子思念丈夫的'哀愁乃至绝望,而是淡淡地描绘出一幅乡村晚景的画面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在这种日之夕矣 的夕阳晚景中,鸡鸭归巢、牛羊归圈,再日常不过的生活图景,却有中国人最向往的平凡与幸福。可田园般美好的生活画面下,妻子的丈夫却仍在远方。但妻子的情绪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悲痛欲绝,全诗的最后一句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把妻子那种近乎绝望的祈盼,转化为对丈夫的最温暖的牵挂和祝福。
与王侯贵族征战的颂歌及军士同仇敌汽的军不同,行役诗与思妇诗更多的是抒发劳动人民深受煎熬的悲情。
二、《诗经》战争诗的思想特质
《诗经》涉及到的战争题材的诗歌比较多,但需要强调的是,《诗经》写了那么多的战争,但它从来不以狂热的态度赞美战争,也没有任何一首来具体描写战场残酷杀戮的细节。
因此,不做具体的场面描写,构成了《诗经》战争诗的一大显著特质。
(一)不作具体的场面描写
在世界著名的史诗中,对于双方的战斗场面,无不进行浓墨重彩的渲染与描绘。希腊史诗《伊利亚特》中,将式洛亚人与希腊人之间的大规模的战争作为表现的中心,战斗场面声势浩大,震天动地;印度史诗《玛哈帕腊达》则再现了公元前十二世纪以后数百年间古鲁族和班扎拉族之间的长期战争,当时印度北部几乎所有的民族都卷入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残酷厮杀风暴之中,作者选取了其中最激动人心的战斗场面加以详细描绘[6]。
可是,《诗经》中战争诗几乎没有具体战斗场面的描写。它们大多用笔墨去渲染军队的军威声势和凛然气势,叙写的中心和重点完全在战斗场面之外的其它方面。
如《大雅常武》写征徐之战,作者未写两军的正面交锋,而只突出其军势之盛: 王旅啴啴,如飞如翰。如江如汉,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濯征徐国。姜南的《学圃余力》 释曰:如飞,疾也;如江,众也;如山,不可动也;如川,不可御也;绵绵,不可绝也;翼翼,不可乱也;不测,不可知也;不克,不可胜也。整首诗,疾、缓、动、静,无所不包,却始终不见对交战情景的正面描写。
其他几首,如《六月》赞尹吉甫奉命出征猃狁师捷庆功;《江汉》写宣王命召虎领兵平淮夷,班师回朝后的诸多赏赐。这些诗通过兵马旌旗的描写来宣扬君威国力,也极少具体战斗描写。
(二)崇德尚义 强调战争的正义性
明明天子,令闻不已,矢其文德 洽此四国。(《大雅江汉》)不留不处,三事就绪,赫赫业业,有严天子。(《大雅常武》)这种文德教化的宣扬,是《诗经》战争诗中的重要成分。战争诗中突出这些,强调了王者的以德服人和不战而胜,更凸显着战争的正义性。
正是因为战争的正义性,即便是战争背后的女性,也对参战的丈夫、亲人满怀自豪之情。如著名的《卫风伯兮》: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女子赞美了丈夫威武雄,言语中充满了自豪感和对勇武丈夫的爱慕之情。袁梅说:这是一位爱国妇女所唱的思夫曲。她为金戈铁马、英勇卫国的丈夫而自豪。[7]另外,《秦风小戎》中也有类似的情感表达。
我们说,《诗经》中的战争诗之所以具备以上两种特质,与周礼的深刻影响密不可分,但同时,更是古老中国农耕文明的产物。农耕文化造就了中华民族尚农、务农、孝亲、重养、安土重迁的民族性格。这种民族性格,使得全社会都有一种对人生命的珍视,好生而恶杀。这些造成了当时战争不尚杀伐的思想。
总之,不管是从国家的立场,还是从战士和亲人的角度,中国文化的主流,从《诗经》开始,中国人就没有对战争的狂热。保家卫国时,我们看到的是正义之师的勇武和豪迈;而当战争渗透岁月和人生时,我们感受到的则是闺妇无尽的相思和战士沉重的生命。归去来兮之间,人们最终渴望的是和平。这是一种民族性格,更是一种文化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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