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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的低吟散文
稻田里,只剩下一兜兜的稻草茬,它们孤零零地静穆着,像一行行寂寥的诗句。
原野,似乎想把整个冬天都装进自己的胃里,一并荒芜着,荒芜着……
一、这儿是坟山
夫家在新干县荷浦乡一个叫新居的小村子,这里是一个有着八百多年的古村。我刚嫁过来的时候,那些老屋子、老院子、老樟树都气定神闲地立在那里。村子东西南北用三米多高的围墙围着,四面都有小门。白底的门楣上,写着遒劲有力的黑字,围墙外围,是一排又高又密的竹林,竹林子外面,是一条水渠。
听夫君说,他们村子的老樟树有好多棵,现在,只有堂哥家右侧和机米房旁边的老樟树还在守护着村庄的风水,尽管部分树兜盘根错节地裸露在地面上,甚至有些树兜还有可以容纳一头老水牛的空洞,但这丝毫不影响老樟树的生长,它依然枝繁叶茂。树,是家舍的象征,是村庄的“经幡”,它高过老屋,它可以活过几茬人,它也成了村庄的一枚“看得见乡愁”的大符号。
听堂哥讲,这个村的老祖宗,宋代就在这里开基,我翻阅过堂哥阁楼上那四本厚厚的线装家谱。他们这个刘姓,据家谱上记载,是汉高祖刘邦的后代,从遥远的辽宁朝阳一路辗转迁徙来到江南。
这里,靠近袁河,眼睛望不到的地方,据说是矮矮的小山包,近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这一点,有点类似我老家的豫东大平原。
这儿是坟山,夫家祖祖辈辈的坟山。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平平整整的一块地,怎么就叫做“山”呢?
请来的道士姓杨,六十多岁,满头白发,正前门的两个金牙,放着寒光。天气冷,他的面部已经没有了表情,脸上的皱纹上下蠕动着,像粗粗的蚯蚓。
这个冬天比去年的冬天更冷一些!
从婆婆断气起,这几天里,杨道士就成了家里这场白喜事的统领了。他说啥,作为长子的我的丈夫,就听啥。
入土安葬,也就是上坟山的日子,大概是杨道士掐指算出来的。其实,我也看了印刷一新的老黄历,那一天,那个时辰,诸事皆宜,确实适宜安葬的。
坟山在村子的西北面,与坍塌的老祠堂离得最近。
和丈夫结婚二十一年,因为早十多年工作忙,我们只是春节回家打个转,每一次也就是三、五天。这几天里,要杀鸡宰鹅,要准备年货,还要走亲戚,那时,我的公婆身体安好,真没去过夫家祖辈的坟山。
有一次,我和婆婆从老祠堂经过,我下意识地往西北方向一瞧,在一片稻田里,有黑压压的影子,感觉那里好像有一片低矮的建筑。我充满好奇向婆婆询问,她支支吾吾,话语里好像有点避讳,我也知趣地转移话题。
晚上,躺在婆婆为我们准备的三层新的大床上,我又禁不住小声问丈夫,他说是他们这一房的坟山。那一次,我知道了“坟山”这个新名词,也知道了丈夫他们这一房祖宗最后的归宿地。
三年前,公公去世,我第一次走进这个神秘而阴森的地方,这里,远远望去,墓碑重重叠叠、前前后后、高高低低,它们聚拢着,就像在人世间一样,一起吃团圆饭,一起聚在老祠堂里聊天,一起站在“家”门口等待。
公公的坟地,是风水先生看过的,前面好远的地方是一条河,风水先生说,前面宽敞,自古有“山主富贵水主财源”,这里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财穴”。
那一次,我双脚踏进坟山的时候,没有了平常的胆怯,有的是悲伤,是好奇。
公公右边,用散落的红砖圈了一个圈,即使不问,我心里也清楚,那块只有圆桌一般大的地方,不久的将来,我的婆婆也将在这里安歇,成为这片土地上的一枚庄重的印章。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世间一个人,地下一方穴。
二、千里归家
公公过世前,他和婆婆千里迢迢从云南大叔子家回来,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是丈夫最开心的日子,自从公婆苦心供养大儿子,也就是我的丈夫,经过十年寒窗苦读考上学堂,成为一个“干工作”的体面人之后,他与故乡相聚的时间,少之又少了。
早在十八年前,我们还住在老基地的时候,身体一向欠安的公公,费了好大的力气,到了我家,并在那小住了一段时间。那一趟,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见到左邻右舍,很是满足地向他们陈述道,他终于知道他家大崽住到哪个地方了。
后来,婆婆说,你爸那一趟来得不容易,可不让他来,真不行,他要看看你们的新家。言下之意,即便哪一天他合上了眼,他知道我们都安居在何处,他放心。
那一次,他还拿起一个生锈的镐头,在我家前面的空地上种了几株木芙蓉;那一次,他让我们给他在单位的大牌子前留了影;那一次,每每坐着单位的大客车出门,他尽量挺直摔坏了的腰身;那一次,他带来的自己种的黑豆子,我们吃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吃完;那一次,他还带来了六只土鸡,说是给我补身体。
再以后,每次我们春节回家,想带他到城里走走看看时,他说,城里面,我也去过了,也看过了,你们干工作都忙得很,在乡下挺自在的。
后来,他和婆婆去了云南大叔子那里,一住就是几年,再后来,公公患上了可怕的“老年痴呆症”。
再后来,叶落归根,他们一路风尘从云南回来,为了照顾方便,没有直接回老家,和我们一起住。住了不到两年,他天天像小孩子一样,闹着回去,他说他大哥喊他劈柴呢,他妈妈喊他吃饭呢,从我家回到老家整整一百天,公公就长眠坟山了。
第二年的农历二月初二,我去一个古村采风,照例买了几十个福饼回来,那是公公爱吃的福饼。头一年,我清楚地记得,我把福饼递到公公手中(严重的眼疾,已经把公公仅有的一点光明给剥夺了),他眯着眼,蠕动着嘴巴,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傻话,摇头晃脑地吃着福饼,像极了孩童。都说“老换小,老换小”,真是如此。
公公走后,我又情不自禁地买上一袋子福饼,坐在我家客厅发呆,把福饼捧在手里,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流。再好吃的福饼,我的公公也吃不到了。
一片幽情冷处浓!
因为冬天阴冷,大叔子把婆婆接到了四季如春的云南。一去就是两年多,这两年多,牵挂老人,我们只能靠电话慰藉心灵。
冬至日,为公公添坟加土的当天,接到弟媳妇的电话,说八旬的婆婆身体不行了,要回来。当丈夫在一棵柚子树下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他的脸色格外沉重。
因为忙着干工作,丈夫一直觉得愧对父母的养育之恩,他曾经说过,等他退休了,他要好好把母亲接到新家来,好好服侍母亲,把曾经失去的担当和孝道都捡回来。其实,大多数的情况下,“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孝亲,不能等,等不得呀。
千里之外的云南,我的叔子、弟媳、妹妹、妹夫都一起坐车、陪着奄奄一息的老母亲,马不停蹄地往家赶,他们只想把母亲最后的愿望实现,那就是叶落归根,与公公一起长眠在那个叫新居的小村子的泥土里。
弟媳说,一路上,已经几天滴水不进的老母亲,不停地问话:到了哪里,又到了哪里。当车子经过湖南地界时,婆婆似乎格外安静和欣喜。婆婆是湖南邵东人,车子到了湖南,就意味着离她的“娘家”不远了,也意味着离那个“家”不远了。
当年,因为信奉“江西是个好地方”,婆婆也是隔山隔水从湖南嫁到江西。都说女人是“油菜籽命”,落到哪里都是家。那时,她是一个玉净花明的女子,带着满心的憧憬,开启幸福的新生活。现在,她又一次从湖南回到江西,这一次,她是要满足心里的一个愿望,回来,回来,回来,好长眠于此,陪伴着和自己含辛茹苦、风雨同舟的那个人。
这跋山涉水的回家之路,悲壮。
一个个焦虑的电话打过去,一个个情况紧急的电话传过来,心,紧张得生疼。
与此同时,我和丈夫起个大早开车回家,一路上,我们的心都揪得难受,生怕离家越来越近的老母亲,万一“搁”在了路上,那可怎么办。
回到家,我们把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洗净,到柜子里翻找着被褥,临时铺好两张床,把电灯修好,把早两年请木工打的一个“火箱”收拾好,把电源接好,等一会,婆婆一回来,可以直接睡在火箱上,用火箱的温暖来接济和帮衬她羸弱的身体。
我和夫君站在几近落寞的老屋里,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后院的空地上,婆婆在家时种的几棵月季,虽没有开花,倒还能吐着枝芽,婆婆原来喂鸡的红色塑料盆还在那里,里面长满了青苔,两个长长的丝瓜络,因为风吹雨淋,周身显着无尽的暮色。
又一个询问电话打过去,车过株洲了,听弟媳说,老母亲的精神好了一些,又过了一会儿,车过新余了,再然后,车子已经走到荷浦乡中学了,我们惴惴不安的心,才稍稍放下了。
小叔子七座的面包车开过来了,我和丈夫连忙跑过去,拉开车门,在车里寻找老母亲。老妈瘦了,脸色蜡黄,千里迢迢的回家之路,两天两夜的“征程”,即便是一个健康的人都顶不住,何况她是一个病情严重的八旬老人。她的腿已经不会抬动了,她十分艰难地蠕动着,希望借助我们的搀扶,她自己下车,可试了两次,她已经没有能力了。我和丈夫连忙架着她,她一步一步挪动着,挪动着,慢慢挪动着,双脚在“数”着地上的一寸寸的距离。
这千里遥远的回家之路,老妈,你熬过来了,我知道,你的心中,一定有一个坚实的信念在支撑着你。支撑着你,一定要回到老家。
三、婆媳的情分
二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我第一次回婆家,因为车子不方便,到了县汽车站,没有回家的车子了。那时还是未婚夫的他,向县里的一个同学借了辆自行车回家。那时,还没修大桥,回家要坐渡船,由于时间太久远,我已经不记得是不是最后一班渡船,只记得那时的赣江,江面出奇地宽阔。
只记得,我当时由于羞涩,希望他骑车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趁着夜色回到婆家。身旁,是一望无际的油菜地,是葱郁的桔子树。这个格外陌生的地方,对我来说,一切都是新奇。
傍晚时分,终于如我所愿到了家,见到了未来的婆婆。她那时不到六十岁,剪着短发,面容白皙,做事麻利。为了怕我冷,她把一个新火盆烧得旺旺的,放在我脚边。第二天,她还为我包了北方人爱吃的饺子。
要知道,二十多年前,到集市上买个面粉,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要知道,这顿饺子的饺子皮,是婆婆用啤酒瓶一个个吃力地擀出来的;要知道,婆婆为了这顿热气腾腾的饺子,张罗了大半天。
可能不适宜新的环境,在这节骨眼上,我感冒了。婆婆为我熬了葱姜水和橙子叶水,她和我讲话不多,但出出进进做的事情,好像都是在为我忙乎着。
一年后,我结婚了,真正意义上的回家了。那一次搬了新家,婆婆把三层新的床铺收拾得很是喜庆。床头上、五斗桌上,镜子上,她都请人剪了红红的囍字。那时,即便是手头拮据,作为父母,他们倾其所有,就是希望把儿女的结婚大事,办得圆圆满满,漂漂亮亮的。
有一天早上,她听说我半夜做了噩梦,第二天,还将一把剪刀放在我枕头底下辟邪,早晨起来,发现我的脑门上,还放着一小片红纸,这些,都是婆婆默默做的,她希望我们,她的子孙,都好,都好。
我的思绪,一直非常愿意回忆那一段好时光:那是公公走后的第一年过春节,我们回家过年,婆婆很是高兴,她的眼睛里一直藏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她早早地备好年货,早早地把我们的床铺收拾好。那时,丈夫在压水井边上拔着鸭毛,我和孩子爬到木楼梯上贴春联,婆婆围着火盆烤火,家里养的几只鸡鸭,头顶上系着红毛线,腿上缠着黑布条(做记号)在屋里屋外跑来跑去。那个温馨的场面,我一直都忘不了,也最愿意回忆那属于我们老百姓的幸福时光。
婆婆出身在湖南邵东一个大户人家,据说,当年她和姐姐都读过财会专科学院,再后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辞去了工作,下嫁到江西。她知书达理,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
婆婆一辈子不喜欢麻烦人,有一次,婆婆到楼顶上晒芝麻,摔倒了,摔伤了手臂,真的成了“能说不能行”的人了,只有那一次,她才麻烦过我。
那一次,丈夫正在外地的一个项目上,加班加点赶着一个工程,实在是不能抽身回来。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好从南昌培训回来,马上带着家里仅有的一本存折往婆家县城的中医院赶。此时,我要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字,这也是我第一次签这样的字,看着婆婆推进手术台,眼泪瞬间流下来了,第一次,我瞬间觉得身上的责任重大;第一次,我觉得“儿行千里母无助”的现状;第一次,我觉得生命的脆弱和顽强……
四、离别,也是永远的别离
今年的冬天,真的有些冷!
我请的假期有限,不得不匆匆赶回来上班,丈夫留下来守着老母亲。
她已经一周没吃东西了,连喝水都是只能用小勺送到嘴巴里,满身的疼痛,折磨着老人,她一天到晚闭着眼,一呼一吸都是如此困难,她像一个疲惫至极的旅人,经过了漫长的八十年的生命跋涉,她要回“家”了。
丈夫和亲人们都很纠结,现在,在这节骨眼上,即便是高明的医生已经回天无术了,在云南,医生都已经提出放弃治疗了,现在再送到县医院,万一在医院病逝,多不好。
按乡村的风俗,是不能再把人弄回家里设灵棚的,据说,如果是在外面断气的,只能把老人放在村子外面。这些,都是婆婆生前不愿意的。
在家里等到断气,又于心不忍。只好请来乡里的医生,打止疼针,以缓解老人的痛苦,又过了四天,这个一定要回家的老人,我的婆婆,还是静静地,缓缓地,永远地走了。
白烛、钱纸、鞭炮、供香、白布、贡酒、花圈、唢呐、登仙楼……我们用宽慰自己的、又非常无用的方式,尽量把一个老人的一生,安排得圆满一些。
那一次婆婆摔伤,她的锁骨处,装了个人造的关节,当时,为了怕老母亲再受一回罪,我嘱托医生要用最好的,不要再取出来的那种。听弟媳说,在回来的车上,老母亲已经交待,火葬后,一定要把这个不锈钢零件拿出来。
当老母亲跨过几百度的火焰山,成了一堆白骨时,我们在里面找到了那个小零件。此时,空气都凝固了。此时,当我们把那个烧得发白的不锈钢零件捡出来时,个个心如刀割。
要知道,这个伤残的手臂,痊愈后,一直都没有闲着过,这只手,忙着把家里的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等着孩子们回家;这只手,拿着菜刀,一上一下砍着骨头时,剁着肉馅,为子孙烹制着美食;这只手,把菜园里的大青菜连根带兜取回家,用红纸包好带着泥巴的大青菜,迎春接福,祈求一家老小平平安安;这只手,挎着重重的菜篮,一遍一遍从集市上买来年货;这只手,拿着铁锨,为一棵棕榈树培土施肥,这棵树,是她半个多世纪前,从湖南老家带到江西的;这只手,诚惶诚恐地按下手机键,给儿孙打一个又一个报喜不报忧的亲情电话……
按说,年过八旬,也算是白喜事了,可三年来,公公婆婆相继离开,让这个原本温暖的家,有点不像家了。
“家里有烫好的老酒,家里有炖好的热菜,家里有烧热的炕头,家里有摆好的碗筷……父母在,家就在,家把儿女聚起来。”我心里明白,没有了父母的家,只能算是个房子,不能称之为“家”了。以后,没有父母的家,兄弟姐妹只能以亲戚关系来往了,家里,再也没有“主心骨”了。以后,逢年过节,这个叫“新居”的村子,再也没有人,翘首再翘首,焦急再焦急,期盼再期盼,等着我们回家了。
穿着白白的孝衣,我深一脚浅一脚,扶着棺木,半寸也不敢丢手,此刻,我和老母亲只有一板之隔,哎,只有一板之隔了。
当杨道士指着公公旁边的那个用砖块圈好的地方,指令我丈夫用镐头挖第一镐泥土时,天空肃杀,旁边的墓碑阴冷。作为大儿媳妇,我要抓一把坟山上的泥土回家。在管事人的引导下,我燃上一支香,将一把土放到红纸上,握紧在手心里,头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走。
一步一步,我和老母亲的距离在一寸寸地拉长,这距离,是生与死的距离。再一次觉得,此时此刻,我脚下走过的这条路,今天,要多漫长就有多漫长。
听管事的人讲,供香,要一直不能熄灭,回家就放到灶膛里,意味着香火不断。泥巴,要连着红纸,一起放到鸡笼里,意味着五牲六畜都兴旺。
此时,我穿着高筒雨鞋,走在弯弯曲曲的田埂上,然后再走机耕小道。前几天下了雨,很深的泥巴路,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坟山。
这条路,自从公公去世后,我们清明节和冬至都是要走几趟的。前年的清明节,给公公添坟,本来不想让婆婆去的,怕她难受,可她执意要去。那一次,我们扛着镐,篮子里放着鱼肉、竹笋、钱纸、鞭炮和香烛。婆婆木然地站在那里,我生怕她看到给她预留的坟山难过。那时,她花白的头发被风吹起,她昏花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光彩,她颤巍巍地用一个长把雨伞当拐杖,她艰难地支撑着身子……祭祀结束,婆婆走在我前面,看着她一步一步吃力地走回家,我理解了“风烛残年”的真正含义。
这一次,我又一步一步从坟山回来,我的婆婆,再也不能走在我前面了,每走一步,我和婆婆的距离就远了一寸,每走一步,我觉得地下的沉吟,越来越微弱,微弱到最后,是单薄,是无助,是寂寥,是安静,是无声,是息止……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我的背后,是残酷的死亡,我的手中,一支供香,一包泥土,又是期盼着新的生命延续。
当我将香火放到灶膛里、把泥土放到鸡笼里之后,堂嫂要我跪在地上敬酒,说马上要接灵位了。我看到木盆上放着一个织布用的“竹箸”,竹箸上,放着一双婆婆的新棉鞋,一个木凳子上放着三个酒杯,每个酒杯里有一小块肉,当妹妹捧着用绿色的纸张,写着黑色大字的灵位,把堂屋门口的一块瓦片踩烂时,我的任务就是毕恭毕敬地接着灵位。然后,堂嫂用牙签喂了我一小块肉,告诉我,一定要说:妈妈,吃肉,妈妈,住新屋。再然后,叫我退着走,退到后面,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早已经准备好的纸扎的“登仙楼”,已经摆在了堂屋里,我的使命是端着灵位,把婆婆的灵位放到登仙楼里,给老母亲住新屋。
这个三层高的登仙楼,墙壁上印了六个空调,十多个丫鬟小姐也在其中,院子里面有鲜花,人世间所需要的一切,都奢侈地呈现在上面。可这些,都是一种心理上的无用安慰。吃了一辈子苦的母亲,在世时,别说用六台空调了,即便是电风扇和取暖器,都有点心疼钱,都十二分地舍不得。
活着,带着这个世界赋予我们的破裂和苦难,去生活,去拼搏,去奋斗,用残损的手掌,抚平人世间的所有创伤,真心迎接着一个又一个属于老百姓的小幸福。操劳、生病、住院、去世,把属于自己的一山一水,一朝一夕,安静地走完……再然后,安歇,长长久久地安歇,在地下,在冰冷的地下。
稻田里,只剩下一兜兜的稻草茬,它们孤零零地静穆着,就是一行行寂寥的诗句。它们陪着坟山,陪着永逝的亲人,使命重大。
原野,似乎想把整个冬天都装进自己的胃里,好一并荒芜着,荒芜着。它们也把人世间凄楚的心,一并荒芜着。
盘旋在冬日原野上空的,是那心尖上的疼痛,是那无言的低吟,即便如泣如诉,埋葬在地下的亲人,也真的听不到了,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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