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牛耕者散文
浮云如带,晚秋时节,湿冷的沆瀣过于凝滞与沉寂,大概也需要及时晾晒了,就在冬阳下醒来,上升、再上升。于是,初冬早晨的山原一片雾海。雾海越来越深广,纤弱的冬阳就更加显得恍恍惚惚的。原来过于湿重的土地也需要顺畅地呼吸。
广野无禾,空旷土地的边缘,地埂上,一堆堆秸秆儿卧地缄默,仿佛安然入睡的产妇。一天白雾,收纳了长风,收纳了冬阳的光和热,收纳了夏秋以来恢弘壮美的天籁之响,也收纳了白雾自己的鼻息。山原安静极了。
山原草木和地边庄稼的秸秆儿不像山下远处水田里的稻梗,那些稻梗早就重新回到肥沃的泥土里,接替它们的是日渐葱绿的麦苗。可灌的旱地,立在土里的小半截儿玉米秸秆的断茬是倾斜的,还挂着一两片枯黄到灿烂的叶子,就像一面面历经百战仍然飘扬的旗——山原草木和山地边上的秸秆儿相当沉静,土地相当的空旷,空旷到杂木秽草任意滋生,仿佛这个世界此前并没有发生过什么风风火火的事情。
城市的边缘是乡村,乡村的边缘是旷野,旷野的周边是山地。城乡之间水田里一直都有不断轮换的新主,现在是麦苗,将来是稻秧,然后又是麦苗……但在山地那样的旱地里,早间的浓雾逐渐散尽之后,长风复吹,云飞雾散,所以山间的湿气总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轮耕,或者休耕,所以一些山地里必然长出杂木秽草,让山中土地重现宁静苍茫的远古神秘。山地如今这样自由放任,皆因土地上的劳作者们已经人力不继。耕耘,稼穑,这些壮美而亲切的场景全都被珍藏在厚厚的黄土里,但也许更多的已经让不息的长风吹走了,随同吹走的还有相关土地的各种记忆。虽然孳生着杂木秽草,但作为山民耕耘稼穑的黄土现在毕竟是闲适的,并且,闲适的黄土依然干净,虽然杂木和秽草年复一年有增无已。黄土地能这样安静下来,仿佛疲累已极实在应该休息了,总算是一种难见的淡定与安谧。安静就安静吧,又何耿耿于怀于过去的喧豗。不过,土地终于安静了,在它身上出现的种种细节就不再是重要的。
在山原,倾斜而广阔的黄土地上,还有一如既往驾牛耕作的。因为在山地,这种图景短时间内是不会被时光风化、销蚀的,并且,这种图景会越来越古老,越来越珍稀。
那里曾经流传着何等博大精深的生活至理。
人可以疲弱,但耕牛绝对不可以疲弱甚至不容许哪怕较为明显的消瘦,依靠土地过活的人需要它们负犁深耕,并且,它们的助人深耕差不多是终其一生的。开始耕地了,牛的大蹄稳稳当当地踩过的地方,通常又会被锃亮的犁铧深深地翻开,新鲜的土壤颜色会深一些、鲜亮一些,并有泥土的清新气息喷吐出来、有润湿的气息蔓延开来,总之,无论沉寂多久的土地一旦被再次翻开,看上去总像新割的鲜肉是活生生的。未耕的土地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毛皮。
春耕的时候,新翻开的土里千真万确是生机勃勃的。除了各种生机尚存的植物根系,还有嫩白的新芽和雪白的幼虫。受到惊扰之后,那些雪白的幼虫开始慌乱地扭动,嫩白的新芽则会在欣喜地伸展一下之后,仿佛觉得不妥,又很沉着地慢慢弯曲,重新回到土里。非逢其时,外面尚冷,它们暂时不能面世。当耕者指挥耕牛、耕牛拉着犁铧从地的另一头调转回来的时候,新一垄刚翻开的土壤又把新芽和幼虫稳稳当当地埋进土里,因而它们大多依然平安。不久以后,山里的`风会柔和一些、温暖一些,土里的新芽就会破土,土里的幼虫就会变成成虫、长大,就把头脸探出土地伸进阳光和空气。当然也有个别因为耕者和犁铧对其照顾不周而不幸暴露在外的,新芽不幸萎蔫,成虫不幸果了鸟腹,但也无伤广大土地上辉煌而温暖的盛事。再说,世间万物总是相为护养的,亦无损于世人尤其是耕者的慈悲。
有时候天色放晴,春阳和暖,山风隐微,耕者和耕牛就地小憩,人吃干粮,牛食野草,然后共饮于泉,之后耕作将会继续。
秋耕就会显得更有趣味一些。
翻出的新土中最多的还是健壮的虫豸,如土狗儿,蚯蚓,大蚂蚁,也有白白胖胖的其他幼虫。然后是野生草本植物肥胖的块根或发达的毛根,间或也会突然露出没有采挖干净的红薯、土豆、山萝卜、圆根菜、玉珠之类,也有旱半夏、山茱萸、香附子、牛扒肺、野党参这些中药材,总之都是人畜皆可得而食之的好东西,所以常常给耕者一场场意外的惊喜。
另一种情景是在大片新翻开的疏松土垄上常有乌鸦、喜鹊、麻雀等各种鸟,它们用尖喙、利爪在土里一个劲地抓刨,寻找各自喜欢的食物,此起彼伏,各不相扰,高山厚土,有生无类。“天无不覆,地无不载”这句古语在彼时彼地就显出最本真最全面的意义。当然,所谓“无不覆、无不载”并不仅仅指土地在物理意义上的承载,更指的是它生命意义上广泛的供养和包容。
山地里的秋耕者,在局外人眼中它们是孤单的、寂寞的,他们的劳作是单调重复而困苦繁重的。不错,这是耕者生活的一方面,并且是绝对不容忽略的一方面和不容盲目美化的一方面。在他们的心里还有另一种生活真实。虽然他们不完全懂也不能像诗人和智者那样将那一方面上升到艺术和美的高度,但他们能够通过原始而简单的方式自由无羁地把他们的心灵感受表达出来,他们善于创造美,并且,他们创造出来的美既是形象的,也是抽象的,但主要是概念化的而不是文本化的。他们从远祖那里继承了自由歌唱的特质和技能,他们用富有原始风味的歌唱忘却劳作的辛苦、淡化孤单的苦闷、截取无限的时光、扩展有限的层次、丰富单调的颜色,他们心中有文人雅士无法描的丘壑。或者秋阳高照,或者雾海沉浮,田地周遭,山高水瘦,林木缤纷,鸟兽喧嚷,人,耕牛,犁铧,土地,和谐相融,配合默契,人在耕中而忘其耕,人知所耕而忘其所以耕。人的生命这个本体显现达到了最为清晰、最为醒目的程度。一则为了抒发原始生命的情感冲动,一则为了排遣或缓解长期单调重复的劳作所致的疲困,他们会借助“回牛”的机会曼声而歌。
“牛儿——回——吔——”
这恐怕是世界上最简短的抒情歌曲了!
歌声在山间回荡,然后随清风与白雾渐渐远去。在耕者那样舒展自由、酣畅适意的短语长歌中,人和耕牛就得到了足够丰沛的内在欢愉,而人和土地的关系因此变得更加温暖、亲和、真诚,并有更高的信任度。
那时候,人,耕牛,土地,才是真正融为一体的自然美的大组合。
“山高一丈,水冷三分”,秋耕秋种必然要在“霜降”节气到来之前完成,那时候土温尚可,种子入土几天以后即可发芽。不久以后,经麦苗染成新绿的黄土地就可以安度隆冬了。耕者已去,但他们的歌声未去,尚留风中,尚在云际,亦在厚厚的黄土和翠绿的麦苗里。
“耕者有其田”。耕者尚有,但多已远徙;田地尚存,但几至荒芜。“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如今,大片的山原厚土静静地沐着冬阳的时候,应该正在发出这样无声的呼唤吧。
耕牛尚在。乡间,山地,依然可见它们迟缓而淡定、自信而稳健的行走姿态,也可见它们悠闲食草的情景。它们间或也会发出舒畅而宏厚的高歌。引颈向天,常观日月,它们的眼神还是古老的,古老到无比的忠实、憨厚,好像在深情回味先祖们曾经的躬耕不辍。但愿它们没有失业也不会失业,耕作,那是保持它们物种属性的有效举措,也是它们存身世界的一种价值选择,人畜互惠,它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生存方式。但愿它们不会遭遇种群性的“华丽转身”而不幸全部沦为冷酷食肉者们的盘中美味。
秋气浓厚且馥郁,但从节令上说确乎已进入冬天了。在耕牛应时而作的远山,这个时候,牛和耕者应该心平气和地离开温情脉脉的土地而开始歇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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