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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苦夏凉初透散文
五年,或者六年,没有做过详细记录也便不怎么说得清楚。不过,时间的长度早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时间的节点,五年前,或者六年前,也仅仅是一个大概吧。
板壁是乳白色的,奇怪的是板壁内外都是乳白色的;阳光的主流倾泻在板壁外面,而让它的余波流窜到板壁的里面,无论里外,总是那样没有亲和感的苍白。阳光一直那样明艳,那样明艳阳光的照射每天都是那样不遗余力的,因而,板房内外每天都那样显示着毫无亲和感觉的苍白,俨然一张张过分忧伤的脸。久而久之,仿佛唯有那样的阳光才能在那样的板壁上驻留,那样的阳光再无去处。不过,板壁上驻留的阳光怎么看都不像要长久住下去的,阳光显示出来的贫弱和忧伤总给人颠沛流离的感觉并且它们的颠沛流离好像还将继续。
谁都知道,总有一天那些板房一定会被一一拆除,所有苍白的板壁有一天终将被一一撤去,至于千篇一律的阳光最终驻留何处,从前的情境大家都忘记了,以后的情景谁也想象不出来。甚至,在那样一段人人自危的日子里没有人愿意多考虑这些让人垂头丧气的问题而更愿意做其他更为重要、更有意义的事情,而最为重要的事情又莫过于那时候人们的心情仿佛都遭到了瘟疫的侵袭——需要安抚,需要拯救——就那么神不守舍,那么忙忙碌碌,那么面有菜色。人人的脸上都有过无暇顾及或者无心顾及的汗渍,至于衣服上汗液印染出来的怪异图样就更加难以顾及了,这是很少有过的,但在那些日子里又变成常有的。板房的门窗每天都那样死板地来回开合着,烦闷不堪的空气从门洞和窗洞里窜进窜出,时日一长,那些日子里的空气好像也是苍白的。
有了板房和板壁才有那样的阳光,但都是突如其来的,到来许久了,面相依然陌生,让人有些灵魂遭遇离乱的仓惶感觉。也有些忧伤,板房是忧伤的,板壁是忧伤的,人,空气,横飞的垃圾、浮游的尘埃,以及无处可去的苍蝇,都是忧伤的。无处不在的忧伤比无处不有的苍白更加让人心神不安。其实,在灾难发生以后只有几个人不幸遇难,但所有人都感到死神临近带来的恐惧。后来,无处不有的白色板房的白色板壁又无情地加剧了那种阴森而凄凉的气息。
毕竟到了夏天,天气很热,一天比一天热,悲情遍地的日子里好像连天气也那样学会了为虎作伥。有人好像实在终于忍无可忍了,毅然决然穿上了杏黄色衣裳,两天以后又换上了水红色衣裳,然后如此循环往复。于是,富有离乱气息的日子更加显得狂躁不安,苍白的更加苍白,幽暗的更加幽暗,杏黄的更加杏黄,水红的更加水红。每天睁眼所见太像俠者的恩仇江湖了,仿佛人人都在叫喊“一饭之恩必报,睚眦之怨必尝”,仿佛人人都在翻找自己亲历的前世今生、都在点数自己积攒的悲欢离合、都在确认和自己密切相关的新生老死、今生来世。
应该没有人留意过树木开花这一类事情吧,谁有心境、谁又有时间呢?那时候,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时间的意义和时间的弥足珍贵了,仿佛都在争分夺秒,差不多要秉烛夜游或者挑灯夜战了。谁还记得树木开花甚至谁还记得树木这些事呢,反正所有的事情看上去都像苍白的。从板壁上反射过来的十分刺眼的阳光最终会流落到哪里,这样的问题却是让人的心里隐隐作痛的,但在当时很多问题确实也找不到答案,仿佛自此以后的日子全都会变成板壁一样苍白的了。并且,那种苍白将会是无法更改的。
只有杏黄色衣裳和水红色衣裳无法让人淡忘和忽略,那是因为苍白的区域实在太大,从天上到地上到处都是那样含混不清且倦意绵绵的苍白或灰白。除了无所事事的闲散阳光好像再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除了燥热,好像别的什么也不想来。也许,杏黄色和水红色原本都是极其温馨亮丽的,但都被无处不有的苍白和灰白略微冲淡了。也有人从中看出了浅薄无知、轻狂幼稚,总的来说,在遍地苍白的时候,杏黄色的衣裳和水红色的衣裳有些不合时宜。非常时期,仿佛那些色彩的东西和那些色彩都应该变得更加幽暗一些、含蓄一些、隐忍一些、并且最好是黑色、灰色或者白色,而不应该是杏黄色和水红色那样有意要帮人们提起一些很有热度的兴趣的颜色。原本常在秋天出现的火烧云好像精神失常一样也在夏天出现了。日落的时候,那些怪眉怪眼的火烧云在天边哔哔啵啵地烧着,而光焰,居然也是杏黄色的或者水红色的——真有水红色的——但也许是一些人的眼睛发花看错了。天上的事情,谁知道呢,那些色彩艳丽的东西又不能拿在手里仔细端详,来也罢,去也罢,人都那样凄惶地忙碌着,产生幻觉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后来,所有人的忙碌都莫名其妙地疲软下来了,所有人的凄惶神色都无可奈何地干瘪了、萎蔫了。灿烂的火烧云并没有带来一滴雨,杏黄色的衣裳和水红色的衣裳仿佛受了火烧云的晕染一般更加鲜艳起来、鲜亮起来,看上去格外真实而亲和。说什么好呢,那么鲜艳的衣装陪衬在那么白皙的肌肤上,人又那样天真无邪地笑着,谁的眼睛还会看错呢?后来,仿佛所有不寻常的事情都与她无关了,而与她有关的居然全都是关于安静、宽松、自由、愉悦的,虽然谁都不知道她的快乐究竟从何而来。
被灾情惊扰的人大都不愿意接纳那种没有慈悲心肠的轻松言笑:看上去不小了,但怎么还没长大呢!
也没有用,禀性难移,一个人的性格总能铸就他全部的精神原色和行为方式。虽已不小但未长大的人日复一日且旁若无人地轻松言笑,那种肆无忌惮的言笑在忧伤愁闷的人群里引发了许多咬牙切齿的谴责与无声唾骂:天灾尚未过去,人祸怎么这快就来了!人的命,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一些人眼里是大于天的,在另一些人眼里却无关紧要,但无论是谁无论年纪大小都应该知道遭灾意味着什么了,怎么还笑得出来,并且还要常常穿着杏黄色的衣裳或水红色的衣裳,到底是谁家的后人这么不懂人事!再说了,她们家一定也是受灾的家庭她们家里人也应该是灾民吧,既然同为灾民,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在她看来,周围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有悲有喜的游戏,那张俊秀脸蛋的背后怎么包藏着那么不俊秀的东西呢?在整个世界都变得苍白无力的时候,她怎么就想到独自开出漂亮的花儿,太不应该了。可是,什么、或者哪些又是应该的呢?还是有一些人开始思考这些问题了。
有些日子没有下雨了,而天不下雨仿佛是因为冷面的板房和苍白的板壁。人像风一样吹来,又像风一样吹去,但吹来吹去都离不开苍白且生硬的板房,板壁的苍白,有些终于开始变得暗淡了,或者覆着厚厚的尘,或者油漆剥落而显出黑红相杂的锈迹,苍白板壁和锈迹上面写有幼稚朴拙的文字,歪歪扭扭的,但还能看出写字的人写字的时候态度是很认真的。那些字迹,有些是用彩色水笔写的,有些是用白色的涂改液写的。也有幼稚朴拙的随意所作的画儿,画有圆圈,圆圈周围有放射状线条,又像太阳,又像太阳花,但更像微笑的脸庞。总之,字与画都是极其稚嫩的,但也是很真诚的,虽然写在苍白的板壁上,虽然多用的是白色。那些用涂改液写成的、画成的,相比之下,板壁不白了,字画才是白色的,白得鲜艳,白得水灵,白得仿佛要被风吹起来而变成杨、柳树的絮或者蒲公英撒落的种子。
下雨了。
那是一场很大的雨,多年不遇。大雨冲走了城市各处的污泥浊水,冲走了很难彻底打扫干净的垃圾,扫净了街上厚厚的积尘。蒙尘太久的树叶终于焕然一新,天空和城市仿佛从一场重病中康复过来,现出一脸可喜的阳气。阳光重新激活了愿意跟随时光一同前行的许多人的信心。板房的铁皮屋顶,第一次显出清爽的灰蓝色,仿佛光洁镜面上湛蓝的天空的投影。天空又蓝又净,洁净爽朗得令人难以忘怀也难以置信。山体滑坡留下的伤疤一样的痕迹很快又被野草所覆盖,而野草,都是些极不起眼的地表植物,够卑微的了,但卑微生命的作为总是简单而直接,一旦接连下雨,几天时间即可绿草如茵并且相当的繁茂了,虽然几天以后可能很快再次遭逢长期的干旱,但它们在该萌发的时候萌发了,该开花的时候开花了。不待时日,也无更多的时日可待,当下的作为才是有意义的,原来这样的道理草都知道。山体上遗留的灾难遗迹很快就被野草抚平了。
板壁上,累积已久的尘埃和其他污迹也被雨水冲洗得十分干净,看上去板面如新。不过,涂改液留下的字画痕迹因此却变得更加清晰起来。油漆覆膜剥落之后的铁皮上锈迹更重,也显得更加古老,仿佛关于板房的事情都是发生在许久许久之前的,仿佛实在年深日久,真的需要遗忘了,锈迹才那样又黑又红,氧化铁的晶体在晴朗天光下熠熠生辉,看上去活像逝去时光留下的“舍利子”。
杏黄色的衣裳和水红色的衣裳褪色了,不曾褪色的是人的言笑,依然那样轻松、那样快乐,并且,她一直都在把自己的轻松欢笑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她教的孩子们。惊惧过后,道路复通之后,远在外地的一些学生家长赶回来了,他们看到的当然是比预想中的平安更加平安的样子,他们和自己平安且快乐的孩子搂抱、亲吻、安慰,之后,他们就满含热泪向孩子的老师致谢,而那个年轻的老师,那个一直爱穿杏黄色衣裳和水红色衣裳的人,腼腆得倒像一个更加幼稚的孩子。
一切跟惊惧相关的事情继续平稳地过去、过去,生活开始显出全新的面目,所有人的身体开始安静下来、内心开始冷静下来,他们终于发现在最危急的日子里,那么多人都把灾情和内心的惊惧放大了,同时也把自己的能力和创造力缩小了又缩小了,所以那么多人才一蹶不振。现在他们也看出来了,那个女孩儿当初的做法是那么天真,但也确实那么有道理。她是对的,大家都这么认为。试想一下,一切皆成定局,所有的忧患、所有的担心、所有的惊惧、所有的失望都不再有什么意义,唯独像女孩儿那样天真、那样单纯、那样直率、那样无所畏惧、那样充满信心和希望才是最正确的,事实也很清楚,她那样轻松快乐地过来了,而别人,却也那样悲愁不已地过来了,只有那个女孩儿受伤最轻。灾难过后,大家才看清更多患得患失,沉溺于灾难而不能自拔的人真的受灾最重。
家长们又走了,他们把孩子们继续留下了,因为留给那样的老师他们很放心。
说到创痛,谁又不曾有过呢?关键之所在,就要看走出受灾心理、摆脱灾情观念的速度了。
转眼就到秋天,时间的抚慰功能愈加清楚,毕竟,更多的人已经把惊惧和失望忘记了,现在他们中的大多数依然活得很好,有些甚至比从前还要好得多。身心都经受了炼狱之火,谁不会猛然长大呢!只是,许多人都认为,自己的成长结果和那个女孩儿的成长结果很难相比,她的确称得上是一个好老师。
天气稍凉,需要加衣了,但很多人还想再看一眼她的杏黄色衣裳和水红色衣裳,即便严重褪色了也不要紧,看一下,也让大家更加轻松快乐,也像她那样天塌下来也要笑着顶住,真有必要的话,也像她那样做一个不知道忧愁与伤感究为何物的女汉子,看一下,让大家把那些被迫变得脆弱的灵魂颠沛流离的日子忘记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受伤最轻的人痊愈得最早,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那么多人终于想通了,是从那个曾被看作不谙世事的女孩儿身上得到启发的。
但她不再穿那两件衣裳了,真的再未穿过。
五年,或者六年,时间的长度的确意义无多了,更有意义的仍然是时间的节点,五年后,或者六年后。在此之前,白色的板房早被拆除了,苍白的板壁让位于重建的校舍和重新平整过的操场,新校舍是橘黄色的,操场是淡绿色的。多年以后,从这里走进来又走出去的人们还时常谈起在操场上安营扎寨的那些日子,不过,凌乱不堪的各式帐篷已不大为人所提及,人们常常想起来的还是那些日子里自己的脆弱、被自己放大的灾情、被自己夸大的忧伤、被自己虚构出来的前路迷茫的生活,因而觉得很有些不好意思,现在当然就变成了不再沉重的笑料。笑过之后,人们还是觉得,即便在突如其来的灾变中人最可贵的东西真的沦丧了,而灾变是一己之力所不能拯救的,也应该坦然轻松地笑一笑的,那种时候的笑才是世间最有意义的,但没有笑,确实是一种难以补救的遗憾了。
转瞬又是炎炎苦夏,但凡下雨,天气也会像秋天那样十分凉爽的。旧的学年即将结束,新的学年将在秋天开始,有人开始打听那位年轻的女老师。当有人说不认识的时候,打听的人就会饶有兴致地这样描述:地震发生以后,领着孩子们喜笑颜开的那位老师,总是爱穿杏黄色的衣裳和水红色的衣裳的那位年轻女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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