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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灰尘散文
晚秋或是初冬吧,天总是寒了,劳作的男人穿了夹袄,口唇间,一团淡白的气体,绕上去,落下来,远望,竟是天外之烟,同灰蓝的天,冷起来的日光,风,渐临的夜,倒立在我仰望的神色中。
记忆总是这样,年来已久,剔除过滤一些枝节和旁系,只循着一个点不间断地、不停歇地延伸,越来越深,越来越暗,越来越痛,却越来越甜,越来越暖。窑洞顶上,夯声起伏,多则三个,少则一个石杵在那些暴涨青筋的手掌下起落,尘埃飞扬,淹没着他们的鞋面,裤腿,然后上衣,然后眉眼,然后,头发,他们的汗跟土混在一处,滴落下来的便是泥浆,入了脚下渐沉渐硬的土。
这样的劳作并不是所有人家都有能力和机会可得,多是家丁旺,劳力多的人家,才奢侈到秋后农闲,登上自家的窑顶,清除各色不一的杂草野花,修补痕迹可疑的坑坑洼洼,然后从山根下挖几车质地尚好的黄土,从堆放农具和杂物的用木头搭建起来的简易篷里,扛出沉甸甸的石杵,绕很远的坡梁,上到自家紧靠厚土的窑顶,咚,咚,咚,声音从某个清晨迟来的太阳中响起,一直延续到某个早挂中天的苍白的月亮影子里,那声音,让人生出无比强烈的羡慕。与其说那是对自家居所的一次修补,莫若说那是一次对自我的肯定,对无穷尽的力量的肯定,也是对生命之延续的自豪。他面对自己众多的儿子,面对几张一色黑红的、线条坚硬的年轻的脸,面对比自己细了一圈,高了一头的,参差不齐的躯体,他会躲在汗烟浓烈的气雾中,躲在他严厉的咳嗽中微笑,他的笑,不是那种浅显的,易凋的,浮动的笑,而是一种恒久的,持续的,不露神色的笑。那样的笑,跟他捣击的脚下的黄土的质地是那样相象。许多年后,我还是会于低头触及黄土的瞬间,真切地看到一朵农民的、父亲的、男人的,简单的,纯粹的笑,它一直在我脚下,一直在我的踩踏中,我所有的努力和企图,都不曾走出这张脸外去。尽管,我已经从少年迈步中年,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远离黄土的行进中,我活得虚飘而无向,挣扎在一种精神的大空虚中,以暂时的足为乐。
我总是去找他的小女儿,钻进他暗淡的窑洞里,或者坐在他滚烫的热炕头,感受那样一种稳妥的温度,一种坚实的厚度,一种家的氛围。他关节突出、粗糙的手下,那些细条的秸杆,化得柔韧而多姿,一个小娃娃,一辆自行车,或者一个小房子,总是会出现在我的出现中,我知道,那些玩具,是一个父亲予女儿的,但,不是我的。从他家出来,站在高高的土坡上,天暗下来,风从山上光秃秃的田地里奔跑而来,我家窑洞顶上那些越来越茂盛,渐次枯黄,却招摇得不依不饶的蒿草,在风中,繁盛的快要压扁了窑洞,再长一些,那些草就会蔓延到窗户上。那样的家,有一种荒败的零落的气息,让我对自己生出许多的厌恶。我渴望那样的一些兄弟,那样一个父亲,哪怕那样一个镇日闲在的、偶尔被父亲大声责骂的母亲。我走在弯曲的黄土蔓延的巷道中,旧年的大青砖已经被风化得失了棱角,但它们依旧在驻守着一堵墙的责任,我跟这些快要坍塌、荒废的墙走在一起,度量着一张笑脸的长度和宽度,不急不缓、满心悲凉地走在通往荒草弥漫的,东头那间残破的窑洞;走向我的祖母,在火炉前,等我时,印红的眼神中……那样的时刻,我想生而为男,练一身好筋骨,登上我家的窑顶,拔掉茂盛的荒芜,然后,高高举起石杵,狠狠地落下,溅起许多喧腾的黄土,淹没我男性的尊严。那样,我会满足地躺在热炕上睡一个长觉,像从来不曾醒过那么安然舒展……
许多年后,我在火光中,再一次看见一双印红的眼神,看到一张农民的,黝黑的,男人的,简单的,纯粹的脸。甚至连季节都是相似的,天渐寒,但不至于太冷。穿破旧了的夹衣,跪在一堆火前,那样一堆火,燃烧在车流奔涌的马路边,燃烧在许多人的眼睛里,但,没有人停下来。对于一个智障人的行为举止,我们多会苦笑或者熟视无睹。于他,这个街道上的人太熟悉不过了。他的拾捡,他的行囊,他习惯的路线,已经融进街道本身的漠然中,他的出现和消失,将不再具任何意义。他更似四时起落,来去皆无,无关风,无关月,无关山水,无关大地,无关人类和生存。
夏天的时候,他喜欢坐在人行道上,翻拣他大蛇皮袋里的获得,摆了一地的小物件,空的饮料瓶,一次性饭盒,筷子,红红绿绿的包装纸,甚至还有儿童画册……就那样,他对着他的获得,满足地而简单地笑,白牙齿衬出他一身肮脏。许多穿干净衣服的少年男女看到他,会掩鼻掠过,厌恶的表情溢于言表。更有甚者,尖叫而过,仿若他本是妖魔鬼怪,瞬息便会张牙舞爪地吃掉某某,多半这样的尖叫,会搅乱他安然的满足,他茫然地抬眼看着他们的惊慌,或者对着他们笑笑,像,我们遇见某个陌生人般,习惯地张开微笑,摆出去接纳,也去融化,去抗拒,也去驱散的姿势。可是,这是一种无动于衷,无应和,无响应的姿势,所有的人,所有的风景,都不接纳和融化的姿势。他不觉不妥,没有对笑,便低头,对着一滩别人遗弃和无用的垃圾,笑。我有时想,或许,也有笑在对着他,只是,我们不觉得,不懂得罢。
此刻,他把蛇皮袋里所有的宝藏都点燃了,点燃了的,肯定有他不为人知的希望和失去。对于他的世界来说,是封闭的,无人探望的。他所有的行为,都是自救,是冲出,也是包裹,是舍,也是得。燃烧的塑料灰烬升腾起来,浓烟滚滚,他跪在那里,被灰烬和黑烟缠绕着,蒙盖着,但是,依旧能感觉到他的笑,感觉到那样温暖自足,简单纯粹的笑,能把他的冬天暖和起来。他跪地而笑,那样的笑,蓦然点燃了我的记忆,我看到在最深最暗,最痛最暖处,若干前,我仰望的那个男人,站在窑顶上的笑,那样的笑,是坦诚,而无欲的笑,他们之间,两个生命个体之间相隔几十年却汇通的笑中,对于此生的释然和幸福,来得那样单纯,那样简了。《孽海记》里,有一出思凡,小尼姑曾不言羞地自语: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人生一世,不过当下,不过此刻,一个不识大体的农人,另一个智障人,都是悟道了,解禅了的,足令我等浊气横生。那些黑色,蒙盖了他,蒙盖了他身后的残雪,一个牌扁在浓黑的颜色中被剥落出来,我的眼前,便是那样四个鲜红的楷体字:大地馒头。奔涌的灰白的蒸气,从那个牌扁后面滚滚而来,他面前的灰烬,被灰白的气体收纳起来,气体上升,升成为云,灰烬下沉,沉积为尘。
黑色包裹躯体,而灵魂的翅膀会腾空飞起。人类平等与否的区分,在常人意义上,来自于性别,阶级,教育,社会地位,而当我们都化成灰烬或尘土,成为飞翔或游走的灵魂的时候,便没了这所有的标准来区分你的高低贵贱。我们都是上帝的臣民,归属于一种空无的疆域。芸芸众生,虎步龙行,鬼号神泣,日月纵横,潮升潮伏,到底,不过大地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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