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拐的冬天散文
老拐七十九岁,眼窝深陷,凹进去一圈儿褶皱,张开空洞洞的嘴巴笑,脸上荡出层层波浪。她一拐一拐绕着火炉子转,炉筒子通红,满头银发越发亮了。
敬老院在板花大桥边上,这里是老拐的新家,泥河白雪皑皑。老拐常常伏在窗口张望,想象很远的河中间那所小房子,她是闭着眼睛都能摸到那的。大河封冻了,厚厚的雪地,有人来,就发出咔嚓咔嚓的脚步声,听了那么多年,他再没来。
这些天,老拐躺在床上总是恍恍惚惚,好想回到从前的样子,穿一件白底绿树叶的布衫,羞答答坐在炕沿上,两根长辫子从肩头垂下来,手指不停地扯弄它们。偷瞧他那一双大脚,穿趟子绒扎五眼的棉花包鞋,正沾着厚厚的雪,她跺一下脚,落了一汪水渍。妈妈推门使眼色,她缩了肩走出来,蹲在灶坑前发呆。大锅盖缝隙里咕嘟咕嘟冒出白色水气,弥漫得眼前昏花,只有火光舔着黑黑的锅底。十四岁,找婆家了,爸爸正在屋里跟那个人要钱……她感到自己热得喘不过来气了,憋得想破开喉咙大喊:啊---……醒了,愣一会儿,一个穿白大褂的护理员姑娘笑眯眯地看着她,伸过小胖手摸她的额头,眼前晃着吊针瓶子,自己又病了。
傍晚,下起鹅毛大雪,四处散着,搅作一团团,无声息地砸下来,老天似是发怒了一样。她也是,双手举起桌子腿,铺头盖脸地向她砸来,脑袋躲得快,却搭上了这条腿,再也没好使过,总是疼,按说能长好啊。这里医生说,当年就没接上骨茬子,现在歪了,走道就拐,快一辈子了,人家叫她老拐。她抬手想去捏胯,看见手背上的伤疤横七竖八地扭曲了,青筋暴跳,只剩下皮包着,骨头节凸着,仿佛要挤出来。习惯地伸出另一只手去盖住,不让自己看见,大拇指不住地抖,真像一只吓筛糠了的小老鼠。以前她一直是这样哆嗦着过日子的`。
出嫁那天,天还黑着,风扬起雪粒子拍打窗户纸,嘶嘶惨叫。她倚在炕沿上流泪,感觉被卖了,很委屈。妈妈煮了两个鸡蛋让她吃,她看弟妹们眼巴巴地瞅,趁妈妈转身招呼人时,偷偷塞给他们了。妈妈磨叨着,吃了鸡蛋将来日子好过,她没吃,看能咋样。三匹大马拉了送亲的人,把她围在中间,她的花袄被风吹透,刺骨地凉,胶皮轱辘马车碾压在雪道上,闷声闷气地吼叫,还有点点星光穿过雪影晃下来,津津闪亮。红围巾上结了厚厚的霜花,硬得系不上了。她咬紧牙关,颤抖着手臂,要冻僵了。那天晚上,她被逼到炕角,脚冻得麻木着,他猛拽她的衣襟,五个纽扣倏忽飞走,她的男人胳膊粗力气大。
“拐婆婆吃晚饭喽!”小胖手轻轻地搀她落座,吃了一大碗软呼呼的米粥。心情好起来,歪了身子,张着没牙的嘴哼,哼得小胖手捂着脸跑了,这丫头多可爱,自己这个年纪早做媳妇了。冬天出门抱柴,脖颈子里灌了雪一直凉到心窝。那也该!谁让自己是个罪人呢?老天都不容啊,更何况他呢?
她是那家的大嫂,下边还有两个小叔子两个小姑子,大的十三岁,小的三岁。她总是累,做饭,喂猪,起羊圈,劈柈子,还得照料成群的鸡鸭,冬天里它们冻得瑟缩着,她心疼不已。男人外出干活,久久不回来,她晚上就着洋油灯缝衣做鞋,拉起麻线绳的刺刺声不断,冷得哈气连连,佝偻成蛋。她怀了第一个孩子,总觉得肚子碍事,蹲下干活时看不着地,恨自己真没用。丈夫回来看她一眼,跟没事人一样又走了,她躲到房后偷偷抹泪。八个月时,往大田地送冻肥疙瘩,她冒着严寒拉手推车,走了几天的大雪垄沟,染了寒症,总是昏睡着,睁不开眼睛。不几天就早产了,是一个瘦瘦的丫头,派人给丈夫送信,他没回来。公婆屋门紧闭,小叔子小姑子们不谙世故,感念嫂子天天呵护,围在她身边说笑,她心里凄苦,却忍着周身的疼痛忙里忙外。那天仍是寒冷,窗纸上结了毛绒绒的霜,屋里冰得手脚刺痛。半夜时,孩子病怏怏地哭个不停,她把孩子捂在怀里,蜷缩着取暖,孩子不哭了,她睡着了。早晨,她还没睁开眼睛,丈夫小簸箕一样的大巴掌轮过来,她的眼睛肿成一条缝,鼻血流到大袄襟了,丈夫的拳脚打在她身上发出乓乓的声音,她没感觉了,孩子死在怀里了。丈夫还觉得不解事,揪住她的头发拽到场院,当着全村人的面,叫嚣着骂她毒蛇心肠,居然敢害死自己的孩子,真是胆大包天!把她吊在马掌桩上,拿鞭子没命般地抽打,她不哭不叫,死过去了。
村子高高踞在岗子地上,临河而居。泥河水草丰美,鸟雀成群,一望无际。在河对岸的滩涂上,有一所古庙,虽已荒废,却能遮风避雨。她父母接回她时,她已经瘸了。她倔强地独自去古庙生活,当年只有十八岁。十八岁是一个怀有梦想的年纪,她仍然充满朝气,在心里还惦记着那个男人。她一个人在庙里生活,一拐一拐地开垦出菜地,种了土豆和稻子,顽强地养活自己。有那么几年,村里年轻人谁都不敢接近她,是受了那个男人地恐吓。直到那年冬天,她在古庙里又生了一个女孩,她紧咬牙关,一个人养着孩子,任由村里人猜测纷纷。谁都没想到,女孩是一个天生的傻子。从此,她用一根麻绳拴在孩子腰上,一端系住自己的手臂,走到哪里,自己拄一根大棍子蹒跚挪步,拽到哪里。那个男人又找老婆了,她熟悉那所房子,每次打他的房后经过,她都故意吆喝着,引起他注意。让他看看这个孩子吧,看看自己的模样,每当这时,她好像心里很痛快。
一年又一年,冬天都出奇地冷。傻闺女和自己一边高了,腰上的麻绳扯断一条又一条。她清楚地记着那一次,她亲亲地搂着傻闺女,匍匐在窗户口,看廖无人烟的冬天,孩子乐得嗷嗷嗷叫唤,像小野兽一样手舞足蹈。那时,刚下过大雪,白色的雪光和茫茫天光浑然一色,亮得眩人眼睛。风吹起雪粒,打着螺旋一样的滚儿,撒欢似地奔跑,跑到很远了,又顽皮地折回来,扑打着窗玻璃消散。忽然,她好像看见了,有个高大的影子正在风雪中走来,是他,是他么?她的心揪紧了,死死地抓住孩子胳膊,紧张地盯住那个影子,近了,再看,眼前却一片虚无。孩子的哭声惊醒了她,她抓疼了孩子,自己已经泣不成声。
第二年冬天,傻闺女病死在她怀里。她抱着孩子疯了一样,谁都不让动。没有眼泪了,人这一辈子总在冬天里过,那份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现在,她舒舒服服地躺在热炕上,小胖手伸过来拍拍,“拐婆婆乖,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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