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了抒情散文
院落里的一个夏天,阳光白得发亮。
小女孩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阳光明媚。初夏的气温不是很高,肤质感觉正适宜。屋外,院落里,阳光透过微微摇晃的墨绿密叶的罅隙,像碎屑的金子洒满屋外煞白的地面上。
突然,院外嘈嘈杂杂,一大群人,挤进院门,声音渐次高清起来,听得见某个人半句整句话。脚步纷扰的越来越近。小女孩和姐、弟跑到堂厅里,踩在门槛上,头探向门外。可怜的母亲在人群中被拥簇、搀扶着,肩膀耸动着,身子打着摆子走了进来。小女孩和姐、弟像被人恐吓的小麻雀儿,各自惊恐起来。在她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人流已喧喧嚷嚷地挤进厅门,把情绪极端不稳定的母亲按捺在厅里的一把高椅上坐下来。有人找着热水瓶,倒了一杯热水,往母亲干裂的嘴唇上润。他们又搬来长凳、低凳、矮椅围着母亲,拉着母亲的手,抵着母亲的椅背,拥着母亲半个肩,长吁短叹地劝慰着歇斯底里的母亲。还有站着的、围拢着的人,眼直直地怜悯地瞧着苦戚到悲愤的母亲。厅里挤满了人。还有听讯后,不断地涌进厅里来的人。父亲垂着头,坐在母亲对面的半高椅上,不说话。脸上不知是阴沉还是悲摧,呈土灰色。小女孩和姐、弟被厅里越来越多的人不知不觉地挤退进了厅后的厨房兼饭厅里。她们只得站在厨房的门边上从叠叠加加的人丛抬起的胳膊缝里找觅到母亲一两块衣袖和半丝侧影;或者也可把眼睛凑近木墙壁的间隙偷窥厅里,侧耳倾听厅里的'响动。
厅里人声嘈杂,高声哀嚎,纷杂的劝解声。厨房里的小女孩和姐、弟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围着饭桌蹑手蹑脚地呆着。
母亲从进厅里以来,一直歇斯底里嘶哑地吼叫着,双足跺地,两手握紧拳头仰在椅子上捶胸,连带椅子都前摇后摆。剧烈的时候,在椅子上奔起来,胳膊、手掌像刀剑一样在千军万马中直扑父亲。要好几个妇人才按捺得住。母亲泪垢满面,头发掺和着泪、汗板结在额前,眼泡红肿,神智不清。情绪稳定时,她坐在椅上声泪俱下地控诉父亲,质斥父亲不顾家,延误了哥哥病情的疗期;迁怒父亲,今天毁灭性的打击全是父亲及他的原生家庭造成的。对于这个问题,小女孩到现在还没有理清,天降的厄运是不是因为父亲的原故。母亲一边哭诉,旁的人一边唏嘘不止。父亲坐在半高椅上,木讷得一言不发,呆呆如入定般。满厅里的人有村落里的左邻右舍,有父母两旁的亲戚,还有父亲单位穿着较体面的同事和朋友。
面对恸哭欲绝的母亲和呆滞的父亲,在喧喧嚷嚷纷闹的氛围里。小女孩倒没有体会到太大的悲痛和天已塌下来的灾难。只是满厅的人阻得她不能出去看看一二十天没见着的母亲,在窄小的厨房里呆久了,让她觉得很烦闷。而母亲的号啕在嘈嘈杂杂纷乱的杂音里,隔着一堵木墙壁,也听不真切。小女孩的兴致慢慢转移到厨房里面的私密空间里来了。
厨房的饭桌上堆了些厅里父亲的同事送来的慰问礼品。大多数是玻璃瓶装的麦乳精和固体葡萄糖。在一大堆的麦乳精、葡萄糖中有一个扁椭圆形的塑料瓶。里面装的不是麦乳精瓶里的固体小颗粒状,也不是白雪似的葡萄糖。它是粉末细状,很细腻,色泽乳白泛青,很诱人。瓶盖红色,瓶盖上还有个细细的提挽,瓶身很洋气。小女孩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模样的食物。乳白泛青的粉末在瓶里很有盅惑力。小女孩偷吃过麦乳精,它是微黄的小米粒状,干吃,舔在舌头上沙沙的,有些粗粝;甜,但没有甜到心底里去,有一股豆腥味。这个乳白泛青的粉末状,它的标签上写的是奶粉。奶粉和麦乳精在味道上有什么不同呢?是不是像过年时大哥从省城带来的有嚼味的牛奶糖样呢?它们同样都是牛奶呀。小女孩偷偷地咽着口水,小声地询问,这是什么?能打开看看吗?她搬起瓶子,左看右瞧,看标签,看说明。和姐、弟小声地嘀咕着。
能不能打开看一下。在姐、弟不反对的默许中,小女孩拧开了红色的盖子,小心地撕开蒙在上面的箔纸。咦,里面还有一个塑料小勺。小女孩舀了一小勺放在口里,真甜。小女孩没有立即咽下,而是在口里用唾液揉搓着,在口里把它融成一个小奶糖块。慢慢地、细细地、一点点地品味那一丝丝地沁入心田的浓香甜味。小女孩笑了,眉角绽了,唇边翘了。她对姐和弟赞道:真香!真甜啊!
这个晴朗初夏的晌午,在嘈嘈杂杂的厅后,窄憋的厨房里,出现了一小会儿骚动。小女孩她们仨一人舀了一小勺奶粉放进嘴巴里。奶香味真醇!小女孩的感觉器官又满足地笑了。与此同时,她的心咯噔了一下。
母亲还在厅里悲痛号啕,满厅的邻居、亲戚、叔叔、伯伯都在劝慰着刚刚死去儿子的母亲。而小女孩却在厨房里偷吃香甜浓郁的奶粉,并笑了。虽然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一个大人察觉到此事,更没察觉得小女孩有什么异常,但小女孩的神色微微变了,她垂下了头,暗暗地揪心自责。对母亲,她心愧疚着。
后来小女孩回忆此事,冷静地思考过。如果母亲在这次歇斯底里的恸绝后,能冷静理智振作精神走出来。不会在年年的清明或其他的年节里,甚至在平素的日子里,只要提到哥哥、提到死亡,就会腮边潮红泪水涟涟、哀怨忿忿不停地向小女孩和弟弟诉说她心中刀剜的痛楚和多舛的命运。可能小女孩对当年自己的羞耻行为只会愧疚一阵子,不会记上一辈子,更不会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小女孩又想,如果母亲在遭遇中年丧子的伤痛后,不在小女孩和弟弟面前把心底的伤痛像茧抽丝样一缕缕地抽出来,缚住小女孩和弟弟。那这些伤痛会不会像蚕样蚕噬着母亲的五脏六腑,成为体内隐形的暗伤呢?无论是哪种选择,小女孩都不愿选择。小女孩想。
夜沉了,全厅围观的人都散了。
母亲每日在泪水和诅咒中加深着小女孩的罪孽感。小女孩对自己深感绝望。她觉得自己罪不可恕。
那年,小女孩满了十岁,满了十岁的小孩,应该不算小孩子啦。可以算作一个大人。可是她竟在那个明媚温暖宜人的初夏,得知哥哥去世的消息后,偷尝香甜浓馥的奶粉,笑了。
从此,她不能原谅自己。
在没有任何预兆中,小女孩的童年到此结束。从此开启了另一番人生求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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