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我们去西安-散文
“你姥爷想西安想了好多年了。”闲聊中,妈妈无意说出的这句话让我心动。从小到大,姥爷为我付出良多,外孙女夫妇带他去西安,也许是我们为他做的第一件有意义的事。
出发前,收拾行李的事由姥姥和我负责。无所事事的姥爷对着电视有些坐立不安,他不时出现在卧室门口,紧张地提醒我们:“牙刷牙膏有带吗?”“拖鞋呢?”“还有哪些要带的都准备好了?不要出门后才发现落下了啊。”
酒店都有。姥姥在卧室里大声回答:“就算没有,明媛也会帮你买。”“你姥爷是陈焕生进城。”她和我咬耳朵。
姥爷二十年没出过门了。虽然上一次旅行依然是他和我。姥爷带我去北京,那时的姥爷头发还没白,耳朵还没背,身子还很硬朗,而我只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北京颐和园里,一老一小的幸福笑容定格在照片里,至今仍摆在我床头柜上。
二十年过去,照顾与被照顾的角色颠了个个儿。“照顾好你姥爷。”在车站告别时,姥姥和妈妈异口同声地嘱咐我。
列车缓缓启动,姥爷坐在窗边,我能感受到他的兴奋被压在假装的矜持下。“西安好,13朝古都啊。”他的一双眼牢牢锁着外面的风景,对前方旅程的期待让他年轻了好几岁。
到达西安的清晨,天空微雨,火车站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擦肩而过的旅人、巡视的保安、招揽生意的黑车司机……任何一个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陌生人,都激起他的警惕。
“坐车吗?坐车吗?”黑车司机们拥上来。面对突如其来的喧嚣,他有些不知所措,嘟囔着:“不,不坐。”他试图推开对方,手臂却微微僵硬。
姥爷熟悉的是封闭的环境,比如房间和车厢,隔开外面日新月异的城市,他才能感到安全。我明白他其实一直向往外面的`世界,可他更害怕走出去后却发现自己早已被世界遗忘。
大巴车狭窄的空间护住了他的安全感,酒店则让姥爷露出难得的好奇一面。这是姥爷退休后第一次在外住宿,更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的酒店住宿经历。
退休前,姥爷是单位招待所的所长。招待所并不宽敞却温暖的值班室是儿时我和姥姥不定期的休憩处,橘色的白炽灯伴着我们度过了许多温暖的时光,也承载着姥爷大半生的喜怒哀乐。“我又梦见回招待所上班啦。”退休后姥爷常念叨。
酒店的床会不会太软?灯会不会太亮?入夜,我担心姥爷换了地方会睡不好,悄悄给隔壁房间的老公打去电话。“姥爷已经睡着了。”老公的回答出乎意料。
“这是我睡得最香的几个晚上。”后来姥爷偷偷告诉我。像孩子得到新奇的玩具,每道皱纹里都装满了餍足。
华清池、兵马俑、大雁塔……所有该去的景点都留下了我们的身影。姥爷看风景,也看老公背着的沉甸甸背包。
他不习惯被如此照顾,什么都不拿,反而成了姥爷的心理负担。好几次他都快步走近老公,想从他身上把包拿下来自己背,“我的包该我自己拿。”
他全然忘了自己82岁的高龄,忘记自己理当被我们照顾。老人最怕的是自己什么事都干不了,也许被照顾对姥爷而言,意味着给晚辈增加麻烦和显示出自己不中用的残酷事实。
他相准一切机会要拿回自己的包,这竟然成了一种执念。在博物馆中途休息时,他终于“得逞”:老公把包放在座位上去给我们买水。前脚刚离开,姥爷后脚就蹭地站起来,用超越年龄的敏捷冲到背包前。他伸手拉住自己包的提手,往上一提,重量让他直着的身子弯了一下。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干脆双手一起拎,这个简单的动作竟然让他微微喘息。
他把包当做宝贝护着,无论我们如何劝说都不愿交出来,“太沉了,太沉了。你们一路上太累了。”
后来的照片上,那个包成了姥爷不离身的“道具”。因为赢了这场“战斗”得回了战利品,他开始有闲情关注风景和包之外的事。
“咱们仨还没有一起合影呢。”当我们准备离开古老的明城墙时,姥爷突然叫住我俩。外孙女婿一路为他拍照,却没顾上给自己拍一张,他一直惦记着这事。
老公在路人中找到了一位专业摄影师,我们并排站在城墙前,老公站在一边,伸长手臂搂着我和姥爷。我侧目看姥爷,他脸上已泛出疲倦,可当摄影师正准备按下快门时,姥爷摆手阻止了他:“请等一下。”
我看着他摘下帽子,用掌心抹了抹头发,低头仔细地拉了拉衣角,把旅途的疲倦从这些动作里拂去,然后示意对方“可以了”。
“能跟姥爷出现在同一张照片里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老公说出了我心里的话。
形影不离的三人,在回程的公交车上遭遇了小插曲。一个年轻人给姥爷让座,还没等他坐定,人群就把我和老公挤到车厢另一边。
我们和姥爷间隔着人群,只能交换简单的对话和表情来安抚对方。可他的表情越来越慌张,始终侧坐着,回首看着我俩。当有人把我们挤得东倒西歪时,他的双手不由地扶着前排座位,一脸担忧,一副下一秒就要站起来抓住我们的样子。
每次不得不短暂的分开,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买回程火车票时,我们在售票大厅找了一个位置让姥爷坐下,然后老公去买票,我去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我第一眼,又看到了这个不安的老小孩。
姥爷枯瘦的身影缩成了一个点儿,他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身子微微弓起,右手腕上挎着他一直拎着的小包,怀里紧紧抱着老公的背包。我能看到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能看到他眼里流露出的无助的孤独感,他努力睁大眼睛,不停地向人群张望搜寻我们的身影。
“姥爷。”我高声喊。姥爷循着声音回头找我,见到我的那一刻,他咧开嘴,如释重负,仿佛丢失的宝贝失而复得,笑得特别开心。
我在他身旁坐下,习惯性地把头靠在他肩上,心被刚才的表情刺得隐隐生痛。旅行结束前一天的那个黄昏,我像小时候一样拍着姥爷的肩膀逗他:“我对你好吧?”他还是那个老答案:“不赖。”那句再熟悉不过的回答和着微醺的夕阳糅成了深秋里最温暖的色彩。
回家的火车上,姥爷拉着我的手说:“媛媛,明年我想下扬州,那里还有我的几个老同学,我想去看看他们,我们都老喽,指不定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没问题,姥爷,明年我们俩还陪着您一起去。”老公抢先说出了我想说的话。那一晚,躺在火车的卧铺上,我梦见了二十年前的北京。
那时他不曾老去,我不曾长大,大手牵小手,我们在亲情里最美的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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