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骤雨刚刚转缓时，远远看到她们。母亲的背脊已经佝偻，女儿的样子也不再青春年少，但那两只手还是握在一起的，不松不紧，刚刚好抓住彼此。或许是母亲传递出的温暖被女儿尽数接收到了，于是，女儿脸上残存的不安被母亲从容的温度退散干净，她开始和着母亲的节奏，信步前行。一双背影渐渐消失时，我心中轻叹：午后散步，是这许多年来，她们都不曾丢弃的习惯吧。
那时我上小学，她是新来的音乐老师，着鲜艳的红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镶在一张清秀的脸上，只是表情有点僵，站在讲台上，怯怯地看看我们，又带着求助的目光看向门边——一个中年妇人站在那里，衣衫周正，发色微灰，但却丝毫不显凌乱，她的嘴角一直挂着笑，那种能让一切受伤孩子看到后便停止哭泣的笑容——那是陪她来教课的母亲，她需要她的陪伴，也需要她鼓励的眼神和有光泽的笑容。
红衣少女只给我们上过那一节课，我只记得她唱歌时并不看我们，而是看看手中的音乐书，再看看她的母亲。彼时的我虽然并不觉得有妈妈陪伴是什么奇怪的事，却也朦胧地感觉到，她和我们是不同的。后来看达斯丁·霍夫曼在公路上紧紧跟在汤姆克鲁斯身后，眼神游离、表情木然，却因怕跟不上弟弟的脚步，丝毫不敢放松懈怠时，记忆浮现，瞬间了然。当记忆中的画面和电影画面重叠时，我眼前氤氲一片。
如今，那堂音乐课早已成为我记忆中模糊的一点，那两只握着的手，却穿越十余年的岁月再次出现在我眼前。她们仿佛从十年前走来，一路风尘，满面霜。这种时空的交错感与我劈面相遇时，我闪避不及，只能沉溺在泛滥的情绪里。
当年的那位红衣少女如若有着和我们一样的眼神，她或许就可以一直是我们的音乐老师，或许就可以不需要母亲时时刻刻的陪伴，或许现在就可以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又或许，她要照顾孩子，陪丈夫，忙工作，分不出丝毫的精力与她的母亲共历这一川风雨，彼此紧握。
孤身在外时，不免自怜，总是在身心疲惫的时刻，被焦灼的心绪驱使着，疯狂的想念着那份任自己予取予求的爱，放肆任性地，只想一直蜷曲在不吝给予的爱中疗伤，逃避现实种种狰狞可怖的面貌。竟却忘了，春风得意时的自己，常常忘记送给远方一句秋风乍起需添衣的叮咛。思绪至此，不禁自问：孩子，究竟是母亲的真善美，还是母亲的罪与罚。生命的延续，高贵却也布满尘埃。
仍然记得中学一堂语文课上，老师讲过一个故事，具体内容早已模糊，大意是：小孙女在马路边对接她放学的爷爷耍脾气，过马路时一辆车猛冲出来，爷爷用身体挡开了小孙女，迎上疾驰而来的汽车——然后，老师叫了我的名字，让我说说看这个故事的主旨是什么，我站起来后脱口而出的是：关于爱和爱的回报。话既出口，才意识到并未假思索，刚想开口补救，老师却朝我肯定地点点头，说：好，请坐。见状，我欣然坐下，在为自己的小聪明暗自沾沾自喜后，就将这个故事忘却了。而这几年，每当清明节和外婆忌日时，我常会心中郁郁，并不是什么大的忧愁，只是在借由某种情境点开记忆的瞬间，会莫名其妙的轻叹。
曾经漠然处之，也曾经自以为了然，但，原来，许多事情我感同身受得太晚，许多恩情，终我此生都无以偿还。生命代代相传，延续着美好，也衍生着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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