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的一面没有墙,是栅栏。栅栏不是木头做的,否则夏就不会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坐着了。栅栏坚实地一根根耸立在那里。挺着胸,仰着头,顶着天,踏着地。黑黑的皮肤,还要冒出金属的寒光。
夏冰被寒光刺了一下,狠狠地打了个寒颤,足足地让冷气从屁股底下涌上脑袋。冷气迅速至极,夏冰没有心理准备,于是他就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栅栏,根本不是什么栅栏。一根根圆柱形的金属管,等间距排列着。至于是什么金属做成的管,夏冰正在考虑。 夏冰的考虑被一个人形打断了。人形是黑黑的,也可以叫人影。不过能见脸的轮廓。人影在浮动,飘飘地来,又飘飘地去。只有每隔一二秒钟的一声鞋跟落地声,才能让人不会联想是人影,不是幽灵。
人影被栅栏分割成了不均的几份。一会儿是五份,再过一会儿就变成了两份。夏冰的瞳孔睁大然后缩小,缩小然后睁大。
那个人的帽子上有牌牌,衣服是黑色的,换成白色就会很显眼。要么盗贼晚上都穿着黑衣服呢。夏冰是清楚这一点的。
注视了不过一会儿,眼睛就干涩灼烧一样的痛。夏冰使劲搓了搓眼睛,眼睛里冒出了两股泉水,浇熄了火焰。夏冰感到很舒服。
夏冰不清楚自己坐在那里有多长时间。屁股硬梆梆的,像他现在坐的水泥地一样的硬。蚂蚁在他的腿骨上咬。麻麻的,有上百只。
他发觉自己已经好久没动过了,用手搓揉蚂蚁咬的地方,然后动了动。夏冰突然想起了艺术馆中的雕塑:他不是雕塑,是个活物。他喜欢活物,至少一个姿态久了,疲乏了,可以动一动。
夏冰分开了自己的两条腿 ,把自己的脑袋塞进了两条腿岔开的裂缝间。然后夏冰的脑袋又从两条腿的中间露了出来,夏冰习惯了这种姿势,这样的姿势有助他的思考。
一
村子里有条小河,小河自北向南流淌,穿村而过。村子被分成了两份,东面的一份叫河东,西面的一份叫河西。河东和河西是当地人自己区分自己才这样叫的,河东和河西合起来叫做七里河。七里河是因村中有河水而得名,至于河水有没有七里地那么长,无从考证。
村子正中有条土路,土路垂直于小河,东西方向延伸。土路和小河是两条刀痕。村子像豆腐一样被它们分为四份。不过人们还是以河东,河西来区分自己。
村子坐落的小河两旁是没有大树的。除这一段,树木都是参天的高,像一个个妖魔鬼怪没有正常的形态。两岸的树叶都摞在了一起。大风刮过,就会发出呜呜的声音,鬼哭狼嚎一般。
河东的黄秋芬嫁给了河西的夏成柱。后来生下了夏冰。黄秋芬就成可夏冰的母亲,夏成柱就成了夏冰的父亲。
小河称得不上是什么小河,可以说是小溪。村里年纪最长的老人记得河水最深的时候也没有没过于膝盖骨。平时的小河只没过脚背,深一些的才过了脚踝骨。
黄秋芬和夏成柱根本用不着去担心夏冰会不会游泳,夏冰是不会被淹死的。除非他故意把自己淹死,那样也只能叫做浸死。
夏天的夏冰总是去小河里撒欢。小河中总是有许多孩子。孩子们从不光腚,都穿着衣裳。他们不怕衣服会湿掉。只要躲离小河,毒毒的太阳就会让衣服彻底干掉。被太阳直射的身子,就会灼灼地疼。
他们把河水扬到对方的身上,然后向河水里尿尿。看着尿出的泡泡流远,就咯咯咯地笑。
夏冰从来不向河里尿尿。其他的男孩子就笑话他,说他是个女孩子,没有小鸡鸡。夏冰不理睬他们,独自坐在小河里抠着石头,再打向远方。河水笑了,笑出了个水花花。夏冰也就随着笑了。
夏冰的胆子小。孩子们经常去逮落在小河旁柳树上的“水妞”(一种虫子)。个子高的孩子伸手就能得到。“哗”的一下,大家七嘴八舌,放在水中玩耍。夏冰从不逮“水妞”。
孩子们高声唱着儿歌:水妞,水妞,伸出犄角,露出头。夏冰不唱,他害怕黑色的“水妞”。夏冰就把屁股淹在水里,望着村外小河两旁参天高的树木,冥想。
北京就是北方的京城。上海就是在海的上方。夏冰解释地名有他自己的思维,从不考虑对与错误。夏冰也想,七里河,就是有七里路长河流的地方。
夏冰问过母亲,七里河是否有七里路长。黄秋芬哄骗他。小河的尽头在枝叶交叠的大树洞里。树洞里的鬼哭狼嚎是因为有树妖和水妖,它们专门吃小孩子,母亲警告过夏冰。不光是夏冰的母亲,村子里有母亲的小孩子的母亲都警告过他们的孩子:不要去树干和枝叶搭建的树洞里去。
大树洞变成了一张大嘴,大嘴向外支岔着它的獠牙。小河源源不断地流进嘴里,被大嘴一口一口地吃掉。夏冰想到这里,就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足足地让河水的冷气从屁股底下涌上脑袋。冷气迅速至极,夏冰没有心理准备,于是他就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夏冰终于站了起来。把屁股对准太阳,直直地晒。他似乎听到了有水蒸气的声音。水滴滴在火炭上,兹啦兹啦地响。直到屁股晒得能够和猴子屁股相媲美的时候,夏冰才把向前弯成一百八十度的上半身直了起来。
夏冰对孩子头说,你敢进树洞吗。夏冰还用手指指方向。
树洞里有树妖和水妖。孩子头以为夏冰什么都不知道。又补充说,专门吃孩子。
夏冰盯着孩子头的眼睛说,你不敢。语速快而且很重。
你才不敢呢。孩子头像是耍无赖的口气,连小鸡鸡都没有,你敢吗。胆子小的连“水妞”都不敢去捉。孩子头白了夏冰一眼。
夏冰当然有小鸡鸡,夏冰自己证实过。他的前面和其他的男孩子一样,也长出一条肉。夏冰不承认自己胆子小,只是他从小就害怕虫子。有些东西就是天生的,夏冰自己是搞不懂的,夏冰的父母也搞不懂,就像夏冰的眼睛像母亲,嘴巴像父亲一样,让人搞不懂。
夏冰又说,你知道这条小河有多长吗。
七里呗。孩子头用蔑视的眼神看着他。
孩子们的思维都是差不多的:简单直白。对地名解释的思维亦是如此。
夏冰胀红了脸——和他刚刚晒完屁股颜色一样的脸,说,谁先走到小河头,谁就当孩子头。夏冰的手早早地指向了小河尾巴的方向。
孩子头被将了一军,但没有示弱。
好,走就走,我不怕你,没有小鸡鸡的。孩子头还是蔑视夏冰。
孩子头是将军,将军当然要走在最前面,后面紧紧地跟着十几号士兵。夏冰既是将军,也是士兵。夏冰和孩子头肩并肩走着。
孩子们先先后后地没入了树洞,参天高的大嘴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当孩子们最后的影子完完全全塞进大嘴的时候,大嘴呜呜地叫了两声,甜甜地打了两个饱嗝。
穿村而过的小河和穿村而过土路。它们的交叉点是最安全的。没有桥梁做河东河西的纽带,人们就光脚趟水过河,然后沿着土路串家访亲。
夏天趟水。冬天只需穿鞋,以为小河到冬天河床就枯竭了。大人们时常经过交叉点,他们经过时就能看到孩子们,大人们不让孩子们乱跑,只许在交叉点。
夏日的太阳独特的毒。三伏的天气是太阳最好的时机,它要将一切都晒化 ,大人怕被晒化,都猫在屋子里。等待着太阳怒火的消熄,渐渐西去。他们忘记了自己的孩子。孩子们是不怕被晒化的。
太阳怒火消熄得能够让大人们出去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的孩子也全都消熄掉了。事情是出现是不妙的,所有的大人都这样认为。全村人都开始行动,没有忘记带锣和鼓。
夏天的白天很长,不用打着灯笼也能看得到。大人们像蚂蚁一样一个挨着一个。远远的两列小黑点,沿着小河的左右两岸向小河尾巴的方向快速移动。
锣和鼓是吓唬树妖和水妖的,没有人证实过效果的灵验。他们都努力地证实着,心里还为灵验的成功率犯着嘀咕,大人们各喊各人的孩子的名字,把锣声和鼓声都掩盖了下去。
孩子们是被吞掉的。大人们沿着外面走,没有找到孩子们。他们精疲力尽,然后就放弃了。他们没有带灯笼,路是很难走的。
回去的路上,有男人骂自己的老婆,也有女人骂自己男人的,准备第二天再去寻找。大人们是骂着商量的。
孩子们的回来,把大人提了一宿的心都降伏了下去。孩子们的行为激怒了大人。或是挨骂或是挨揍。夏冰两样都有。
父亲骂他王八蛋。王八蛋的声音从夏冰的左耳朵钻了进去,紧接着父亲的一个耳光掴在了夏冰的右脸上。夏冰的脸没有父亲的手掌大,耳朵也被包在了巴掌里。王八蛋的声音没有来得及从右耳朵冒出,就当当正正地停在了脑袋里面。晃了又晃,然后闪出了许多的火星。
夏冰的母亲疼爱夏冰,给夏冰吃蛋糕。夏冰从来没见过这种蛋糕:一圈包着一圈,黄黄地诱惑着口水。圈与圈的夹缝中还有薄薄的奶油。夏冰吃到嘴里,甜甜的。吃完了,黄秋芬就问他。
为什么不听话,去树洞里。
我和他打赌。夏冰用孩童特有的不服气愤愤地说。“他”,当然是指孩子的头,孩子头。
为什么要打赌。母亲总是显得比父亲和蔼。
他笑话我,说我没有小鸡鸡。我不敢捉“水妞”,他就笑我胆小。我们去树洞就是比谁的胆子大。童言无忌。夏冰的话没有掺谎言。
去树洞胆子就大吗。
谁先走大小河的一头,谁的胆子就大。
孩子头呢。
不知道。
孩子们谁也没有注意过谁的存在不存在。他们是在天黑的时候沿小河往回走的。天蒙蒙亮,太阳还没有露出头的时候,孩子们就都回来了。
母亲没有再问下去。太阳在山后头偷窥的时候,母亲去了孩子头的家。
夏冰和孩子头肩并肩走着,后面是孩子头的士兵。树洞里的水要比外面的凉,也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黑。太阳光是无处不插的,躲过枝叶的阻挡,挤了进去,斑斑驳驳地烙在孩子们的身上,孩子们穿上了花衣裳。树洞里没有树妖和水妖,至少他们没有看见。树叶沙沙地响,响的树叶多了就呜呜地叫,孩子们不懂。没有看见树妖和水妖却听到声音,孩子们吓坏了。夏冰和孩子头还要比试下去。孩子头说,我们人多,不怕他什么树妖,还是水妖。孩子们继续走着。
天黑黑的,树洞也黑黑的。河水很凉,让孩子们的牙齿不停地打架,然后爬上了岸。夏冰很聪明,这是夏明的主意。岸上的确比水里要暖和,牙齿也就不再打架了。
孩子们走得很远,夏冰发现水没了腰眼的时候,就有了上岸的主意。身体变热了,孩子们吵着要睡觉。睡觉的时候没有人听见锣声,鼓声,以及巨大的叫喊声。大人们走的距离只有孩子们的一半。
成千上万的轰炸机轮番轰炸。轰炸机的前面有根针,扎进肉里叮叮的疼,然后钻心的痒。孩子们相继醒,挠着红肿的痒包,吵着回家。小河的尾巴谁也没有抓到,胆子大与小没有人再去争吵。孩子们沿着河水,逆流就回家了。
孩子头失踪了。确切地说,他死了。绊倒了被水淹死,或者被水冲走了,这些只是猜测。更让村子里人信服的一种说法就是被树妖和水妖给吃掉了。
夏冰成了孩子头。是所有孩子举手表决通过的。夏冰和原孩子头打赌, 原来的孩子头死了,夏冰就成了孩子头,虽然谁都没有完成承诺。孩子有孩子的逻辑。
夏冰感觉全身皮肤挂满了水,胀满了热气。棉袄和棉裤把夏冰严严实实地裹着,排不出一丝气。嗷嗷的北风刮红了耳朵,也不觉得痛。
小河中有没来得及干涸的水,就被冬日给凝结成了冰。大块小块,像镜子一样,零乱地铺在河床上。
夏冰指挥着。孩子们在夏冰指定的冰面上玩耍。十几条鞭子举了又落,落了又起。抽在“冰猴”(陀螺)上。“冰猴”悠悠地转,它还会走。然后撞别人家的“冰猴”把别人的“冰猴”撞飞得远远的。
树洞两旁的树被扒光了衣服,光着腚不知冷地站着,呜呜地叫。夏冰听见了声音,直直地望着河尾方向。他想起原来的孩子头,或许孩子头早就变成了树妖或者水妖。孩子头只能变成一种。变成一种也会呜呜地叫。
夏成柱总是咳嗽。白天咳嗽得不过瘾,晚上还要继续,夏成柱的咳嗽是三级跳远,先是预备式的咳嗽两声,声小而急促。然后奋力地一跳,像死去的孩子头一样,发出呜呜的声音,努力得要把心肝肺一并喷出口来。
那天,夏冰亲眼看见父亲喷出了血,刺撩着夏冰的眼球。后来每次咳嗽夏成柱总是要喷出血来。或许血吐干了,夏成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房梁。死了。脸皮没有一丝血色,血都被他吐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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