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无雪的冬天,北方的山地依然寒冷。那条奔淌在山外滩地上的河流结水成冰,它藏匿起昔日的歌吟,变得喑哑无闻。夕阳的余晖投放一抹圣洁的光彩,冰面泛起稀薄橙红的色晕,像是一些若隐若现的希望,一袭日渐失色的华衣。“上善若水”是人们对这种流质的盛赞,现在明白,它具体又指无论何时,水流都以它晶莹的内质和妙曼的身姿即歌且舞,竭善尽美地维系着一方山水或名动天下或不为人知的美,比如在这个隆冬的荒寒山野。当然,它的美属于后者——它甚至从未遭遇过命名。河岸上游搭着一顶草帽状的灰色帐篷,袅袅青烟在河川上空徐徐飘升,给单调寂寥的山野平添了一缕生机。
穿过枝条交织的桃林,涉足乱石遍布的河道,踏上荒草萋萋的滩地,走进疏朗开阔的白杨林。天寒地冻,路远心迷。为了探访一座寂寂无名的幽谷,我在山外的荒野艰难跋涉。驻足远眺,遥遥在望的谷口其实是一道崖壁峭立的深涧,随着山势起伏,谷口两侧的山脊像圆弧一样优柔地舒展拓开,逶迤而上,在形成一个上弦月状的半圆处,两端的峰峦似乎心照不宣的缓缓收拢闭合,于天山一线处交集,连为一体,构成一个不甚规则的圆形,中间环抱着巨大的虚空。整个山谷仿佛一尊被造物用心收藏的器皿,一枚硕大神秘、用来阐释宇宙本原的道教图案,深自期待着远道而来的客人的品鉴和识读。
然而,当我走近那座低矮的屋棚,打算略作喘息的时候,布帘被掀起,守林人探出头来,面呈烟熏火燎的暗黄。他一字一顿地说:“冬季防火,禁止上山。”耿介的老人语气强硬,不容商榷,丝毫没有通融的余地。本想再去打听一些诸如这座山谷的佳景胜境历史掌故神话传说等趣闻轶事,不料他说完这句话就放下帘子,随即缩回帐内,不想自讨无趣的我只好作罢。站在河岸的制高点,我向山涧张望,看见一道灰色的石阶从谷口伸入,蜿蜒而上,消失在峰回路转的地方。夕阳沉落,天边的最后一抹光亮即将隐没,我悻悻而归。我的脚踩着林间脆薄的落叶,使它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是一些轻微的叹息。好事多磨。我就这样一厢情愿地给予自己美好的安慰。回头望去,静默的群山已隠入苍茫的暮色中。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自我的安慰竟然一语成谶。第二年春天到来的时候,一颗渴望出游的心像是结束了漫长冬眠的动物,开始蠢蠢欲动。当我把郊游的想法告诉学生,教室里开始山呼海啸,一片沸腾。“草色遥看近却无”,踩着被绿芽和枯草所平分的松软春色,我们向山下的旷野进发。万物复苏,河流解冻,陌上阡头春色烂漫。轻捷的燕子在高空裁剪春色,蜂群蝶阵在花间穿梭翩飞。山下十多里的桃花开得辉煌灿烂,开得恣肆风流,开得汹涌浩荡。连篇累牍的桃林铺排绵延成一片粉色的花海,每一棵繁密的花树都是一捧迸溅飞扬的浪花,每一盏明艳的花朵都是一张灿烂无忌的笑脸。“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呼吸着浓郁的花香,几个孩子竟情不自禁地吟起《桃花源记》中的文句。站在三月的大地上向南眺望,我看见那座山谷的溪涧、道旁、斜坡和崖畔都被红白黄紫的花树所点染,隐约在一痕轻淡的山气中。春山如笑,春山如梦,然而它何时才能揽我入怀?顾及学生的安全,不能入山探幽的我只能遥遥凝望。沉浸在繁华的春色中,我的少年们一直兴犹未尽。归途中的他们依然显得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行经一片溪边的草地时,我们席地而坐,在水草扑鼻的清新中缓解腿脚的酸麻。只因不经意的一瞥,那一树耀眼的粉红倏然将我照亮,征服了我挑剔的眼睛。两年后的一个冬日,当我在桌前梳理注定自己与那道深谷之间结下不解之缘的因蔓时,我日渐钝拙的记忆仿佛一把被神旨召唤的明亮的短匕,携带嗖嗖的风声和不熄的眷恋掠过那些勾连交织无足轻重的线索,坚定绝然地向一棵溪边的花树,疾飞。远山淡隐,繁花似锦都成为空灵的背景。水草青青、露水闪光的溪岸,一株粉色的花树高可比肩,亭亭玉立。较之园中焰火般呈放射状的花木,它的枝条没有过度修长的旁逸斜出,未经修剪而一切都恰到好处,显得挺秀卓绝。溪流距离桃林仅一步之遥,仿佛因为拒绝攀附俗世的荣耀,它像一位高洁自守清淡出尘的女子,选择了树篱之外的空间,临水而居。左右欹斜的枝条上,待放的花苞朱唇紧闭,洁齿轻咬,显得娇小矜持,耐得寂寞;精巧玲珑的花朵疏密有致地点缀枝头,圆润的花瓣均匀对称地展开,烘云托月般凸现着纤细如发的蕊丝,像是展露着一丛丛幽秘的心事,一份份献于爱和生命的美好祝祷。不因孤守而枯寂,不因清绝而冷傲。因为近水,明艳饱满的花瓣被滋养得不染纤尘,像健康的处子的皮肤。在它面前,我第一次发觉生命居然可以如此美丽和灵动,似乎只要我能虔诚地说出那句它所期待的解语,它瞬息即可幻化成白衣胜雪的女子,朱唇轻启裙裾摇曳,开始轻歌曼舞。与它对视需要勇气。我甚至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和脏器的污浊。“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是自诗歌的源头漂流而来吗?是唐朝的博陵书生在都城南庄苦苦沉吟的那树桃花吗?是因为你汲山水灵气沐春秋洗礼,才有如此楚楚可人的姿容吗?还是有哪一位眉目清澈兰心蕙质的女子时常自你身旁走过或久久盘桓,才使你显得端庄淑雅?“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心学家的话语除了阐述其“心外无物”的哲学命题之外,似乎还在试图表现两种生命范式之间性灵交感时微妙的难以言传的激动。馨香如梦,明丽似霞,自由如摇曳的山风,净洁似无邪的笑面,包举接纳如敞开的心扉的姿态。正是无言的植株以其令人心动的生命触发了圣贤的良知与慈善。佛祖拈花迦叶含笑,那是对生命本真的了悟,是表达的真空。持有弥足珍贵万有本有的生命的人类,在知足、感激、珍爱和会心一笑之外,那些激切不休的辩白难道不是话语的迷雾?那些穷根究地的诘问都成了冗赘的聒噪。微妙心法不立文字的真谛或许如此。
岁月不居,四季流转。独坐闲窗,看山坡上春天的青褐色转为夏季的一片青葱,继之以深秋的金黄,终以冬天的灰褐谢幕。滴水石穿的日子使山间的顽石少去了些许棱角,一圈完整的年轮,镌刻在一株无形的生命之树上。在一场大雪骤降的夜里,如同牵挂一位远行的挚友,我执着地惦念起水边那株桃木。想象身处山野的它在过去的一年如何接受微风惬意的吹拂,如何经受狂风肆虐的鞭挞;如何接受“润如酥”小雨的多情爱抚,又如何经受“大如席”雪片的无情击打。于是在一个风住天清的日子,我又一次放逐了自己,信步出行,不知不觉来到溪边。那时的它挺立在白雪覆盖的草地上,尽管枝桠光秃树表皲裂,但依然静姝温婉,仿佛在酝酿一个美好的梦境,在信守一份坚贞的许诺。来到谷口,稍许的等待却不见有人出来。我小心地揭开帘子,冷清的棚帐里只有一个盛满灰烬的陶盆放在地上。在平息内心激动的同时,我又向四周环顾了一番,确定一切无虞后,我走向山前的那道慢坡,然后涉细流,穿涵洞,登石坝,踩着积雪的石阶向山中走去。万籁俱静满目皆白的谷壑渐次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曾听朋友说到禅宗修行的三个境界。第一境界是“落叶满空山,何处觅芳迹”,执著于色相分别,所以内心汹涌所求甚多;第二境界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执空不空,仍有挂念;第三境界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泯灭分别,安心于当下,瞬间即永恒。想起自己为了窥知一座山谷的真面所遭遇的一波三折,我想我们之间注定有很深的渊源。其实,人与山的相知相守,和人与人的交往相差无几。熙来复攘往,过客就是过客,留在记忆深处的皆属缘分。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佛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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