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小说语言欣赏

2024-07-15 张爱玲

  导语:张爱玲的小说创作具有一种超越性。这种超越性也许来自她那种用惯常的思维难以理解的对人生、生活和文学的看法。这种超越性同时也来自她那别人难以企及的在语言表达方面所具有的天赋。这天生的资质也许不会使她像思想家一样通过理性的艰苦追求而达到思想的深层,却让她凭借天才的心灵触及到感性世界的极致。

  一、小说迷醉于对细节的精致描述

  在张爱玲看来,人活着,只有那些或转瞬即逝或长久留存的情感体验、心理变化和感觉印象才能证明一个人的存在。所以她说:“我只写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所以,为了抓住“能证实自己的存在”的“最真实的,最基本的那一点东西”,张爱玲打开她所有的感官,敏锐地捕捉着对声色、光影、触觉和味道转瞬即逝的感觉以及那些细碎琐屑的细节,并把它们精致地表达出来。与张爱玲小说中的人和事相比,这些对细密的感觉和体验的表达更像一条暗河,静静地在所有的作品中流淌。

  她写服饰,从不会忘记精确地描述颜色之外还会涉及质地和款式;她写三十年前的月亮,写“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她写卖豆腐花的吆喝声漫长的尾音:“花……呕!花……呕!”她写聂传庆,竟然能写到他嘴里衔着那张车票的桃红色以及聂传庆眼中朱家“朱漆楼梯的扶手上,一线流光,回环曲折,远远的上去了”。她写在“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的下面,曹七巧看见“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季泽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她写“紫檀匣子,刻着绿泥未识”的书箱,写“堆花红砖大柱支着”的巍峨的拱门;也写白流苏与范柳原接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吻时,后背抵着镜子的凉。

  然而这条感觉的河流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特质。张爱玲把她对这些感觉、细节的近乎痴迷的兴趣以及表达的智慧,注入了这条河流。于是这些细节和感觉散发着幽微的、机巧的光,像一个个湿润发亮的眼睛,点缀在阅读的道路两旁,生动地眨着眼皮,打量着吸引着过往的行人。这样,我们才在她的创作中透过具体的、哪怕是琐屑的生活细节看到更为普遍的人的意义,在她的笔触中体会到穿透历史时空的尖锐力量。

  二、小说具有卓越的修辞能力

  张爱玲的比喻,依据本体与喻体的相似性建立起复杂交织的对应关联,借助读者怕审美积淀,通过暗示、引发人联想的方式,使整个意蕴显示出超乎寻常的丰富性。如《金锁记》中对曹七巧的描写:

  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第一层:人与蝴蝶。人像蝴蝶,美丽而薄命;蝴蝶像人,有生命的灵性且富有情感。把这两个意象联系起来,喻示着充满灵性和情感的生命的悲剧性。

  第二层:蝴蝶与标本。蝴蝶失去了鲜活的血液和跃动的生命力,成了一副美丽的躯壳。其中暗含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被残害的悲惨过程。

  第三层:加了玻璃罩子的蝴蝶标本。只是一个供人观看的展览品,最多能博得观者的一声叹息或者同情,然而生命被虐杀的痛楚、所随的孤独、寂寞与无奈以及被展览的屈辱,没有任何人真正了解,其中暗含自由与被囚禁剧烈冲突的暗示。

  第四层:把她钉在门上,这是血淋淋地虐杀生命的场景,想象可以帮助我们呈现行刑的残忍、冷酷以及生命的极度痛苦。再如《茉莉香片》中对冯碧落的描写::

  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第一层:人与鸟。与上例第一层相似,但此处更强调生命的自由、松弛与欢快(鸟与蝴蝶在人们的审美积淀中是有区别的,“笼中鸟”是相当古老的意象)。

  第二层:人与笼子里的鸟。强化第一层,同时在渴望自由的心灵与囚禁的生命之间形成巨大的审美张力。

  第三层:人不是笼子里的鸟,是屏风上的鸟。“不是”的否定决非对上两层意义的否定,而是又一层的强化。通过对“笼子里的鸟”与“屏风上的鸟”的对比,彻底埋葬希望,更深刻地感受到绝望。

  第四层: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至少包含上例中的四层含义。此外,还有生命的富丽与空虚的暗示。

  第五层:久了,暗了,霉了,死了。与上例中的“钉”和本例中的“绣”类似,但着重强调生命被一点一滴挤压直至最后干涸的过程。

  第六层:死也还死在屏风上。这是对生命最彻底、最深层的悲哀。同时,这句话反过来的意思是一直活在屏风上,这是又一次对生命痛苦的强化,至此达到顶峰。

  不用再多说这样的修辞对于人物的作用,读到这样的语句,无论如何也回避不了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一层一层的含义,就如同一枚亮闪闪的钢针,一针一针,把这只蝴蝶和这只白鸟刺在你心上,刻骨铭心。而对人生最彻底的悲戚就让张爱玲冷冷地层层撕破,透彻骨髓的寒意一下子铺展开来。

  有时她也并不用这种修辞技巧,简单直接的表达同样体现着强烈的现实感。无论景物还是人物,都能让人感到如在眼前。比如那个三十年前的月亮,“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比如曹七巧脸上的那滴泪,“由它挂在肋上,渐渐自己干了”。三十年中戴着“黄金的枷”的七巧,一辈子都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真心,于是在临终前的回首中,那些渴求就像她那一滴泪自己干了,这中间的心路历程该是怎样的惊心动魄!那些景与物的颜色、形状、变化,那些人的呼吸、目光、心跳或心碎的声音,当这些语言进入我们的眼睛,我们无法不为一个个由心理、情感、欲望和感觉交织而成的敏感、丰富的内心世界而惊异和叹息。

  三、在古典化的语言风格中传达着现代主题

  无论张爱玲用怎样的语言,用怎样的技巧,文字的表达效果总能达到极致,闪烁着智慧的灵性,充溢着非凡的创造力。有时,看似一种简单的景物或动作描写,实际却蕴含着人物深刻的心理变化,甚至通过这种心理,人们可以一下抓到人物的本质。当曹七巧在“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的窗前,看季泽在弄堂里向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是写风,是写七巧的目光,还是写季泽的外形动用?都是,又都不是,谁也明白那鸽子是七巧对季泽飞腾的爱恋,这爱欲竟描绘得如此舒展翻飞,甚至有点心神摇荡,而这爱欲也正是七巧一生的生命密码。这个场景也许会让曹七巧刻骨铭心,而这个比喻也会让读者难以忘怀。

  如果说在题材处理和人物形象的描绘上,张爱玲以自己的现代眼光对民族传统的超越还有些隐约,那么在语言运用和表达技巧上则明显得多。我们很容易体会到她审美情趣的古典化。她在叙述语言上尤其是写景状物时体现出对古典意境的追求,比如写月亮“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写长安在月夜里吹口琴,“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古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但是在这些充满古典韵味的景与物、比与喻的后面,赫然而立的却是人性的被扭曲与戕害、人生的孤独与痛苦等等现代的主题。在张爱玲那里,对古典审美风格的追求与对现代主题的表现、揭示融合得天衣无缝。她的创作也体现出中国现代文学在民族性与现代性相结合方面而达到了少有的成熟和鲜见的高度。

  也许是因为都被人归入所谓“社会言情派”,很多人都把张爱玲和苏青放在一起。其实两人的创作有着巨大的落差,尤其在语言方面。打一个颇不敬的比方:如果把张爱玲的创作比作一只天鹅,而苏青则是一只不能飞升的鹅,尽管她也并不缺乏聪明才智。张爱玲说苏青的技巧正在那不知不觉中,但这不知不觉中的技巧并没有给苏青苏青的小说带来多少天然的高超和质朴的深沉,只觉得平展的铺叙,流水似的陈列。无技巧并没有使苏青获得腾空而起的能力,而天鹅的翅膀却早已在空中画出了无数令人惊叹的美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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