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寻梦散文

2024-07-07 散文

  

  在我心中,泰山曾经是一个梦,一个被培育了多年的梦。

  最早知道泰山,应该是从一些流行歌词和标语口号中,比如“泰山顶上一青松”,“泰山压顶不弯腰”,“什么什么重于泰山”等等。那时候,我尚年幼,泰山对于我来说,既高不可攀,又遥不可及。

  再进一步了解,就是从学校的语文课本上了,杨朔的《泰山极顶》,杜甫的《望岳》,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等等,读着大师们的作品,我心潮澎湃,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也会登上泰山,看日出,观沧海,一览众山小。中学时候,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母亲去了一次泰山,带回一张游览图,我把那张图贴在墙上,一有空就凑上去看,大小山头,不同路径,各处名胜,直看得我眼花缭乱,脑袋发涨。随着我对泰山的了解越来越多,泰山似乎也离我越来越近了。

  然而,高中毕业之后踏入社会那几年,因为经济拮据、工作忙碌等诸多原因,泰山却总是与我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

  1988年,我到泰安上学,命运一下子把我推到了泰山脚下。

  学校位于泰安西郊的粥店。入学第一天,我站在校园开阔处向北望去,一座非常高大的青山仿佛近在眼前。我向一位刚认识的同学打听:那可是泰山?同学告诉我:那只是泰山脚下的一个小山峰,叫傲徕峰,并非泰山主峰。我无法想象,一个小山峰尚且如此高大,更高的主峰又会高大到什么程度,于是瞪大眼睛努力去看。我发现在傲来峰的后面隐隐约约露出一个峰顶,可是只有那么一点,似乎并不显得更高。但同学马上又告诉我,从山下看,傲来峰像是最高,从山上看,傲来峰只在半山腰。我听了,半信半疑。

  

  转眼到了“十一”,学校放假三天,很多人纷纷回家。我和几个同学一商量,决定去登泰山。

  吃过午饭,我们首先乘坐公共汽车前往岱庙。在我看来,登泰山如果不从岱庙开始,整个行程似乎就显得不够完整。等待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我不想再留下什么遗憾。

  岱庙像是一座古代小城,庙门高大,庙墙厚重,殿阁巍峨,宫阙重叠,古柏和石碑随处可见。穿行其间,我最感兴趣的是一种高大的“龟驮碑”,将石龟与石碑结合在一起,确实令人称奇,我猜想这里面一定会有一些传说故事,询问同行的几个人,却无人知晓。来自江西的一位同学说:龟是长寿吉祥之物,把碑立在龟背上,一定是希望碑能够长久存在吧。这一说法有些道理,我不由点了点头,但是看了碑上留下的残缺和断纹,又叹息长久总是难遂人愿。走进一个展厅,又被一些图画吸引,那上面介绍的是历代帝王登泰山的盛况,一一看去,中间的帝王都是器宇轩昂,威风八面,前呼后拥,似乎明白了泰山为什么会被称为五岳之尊,为什么会受到如此推崇。

  穿过岱庙,泰山仿佛扑面而来。但见峰峦叠嶂,云雾缭绕,遮天蔽日,似乎既高不可攀,又深不可测。

  沿着一条笔直的公路行至山脚下,开始踏着台阶上行。清风徐来,心中顿觉坦荡。峰回路转,兴致勃勃,走着走着,总是不由自主地要停住脚步。因为路边巨石上面不时出现一些文字,黏住我的目光。那些被深深刻上去的文字,或苍劲有力,或气势恢宏,或严谨浑厚,或外拙内巧,总是让我久久凝视,恋恋不舍。有的巨石只刻了几个字,却能将人的思绪引入极为深远的意境;有的巨石刻的是一篇铭文或一首古诗,读起来要费些功夫。有好几次我只顾站在那里发呆,回过神来才发现几个同学已经远去,我只得加快脚步追赶。

  前面一座高大石坊,上书“孔子登临处”。停脚观望,石柱上有一副对联,看的两眼酸胀,也没完全明白其中含义。猜想孔子当年登临泰山之时,应该是路过此处,曾经在此处歇息。不管怎样,千年之前的孔子来过这里,千年之后我也来了,只是不知道我的足迹能否与孔子的足迹重合在一起。

  旁边横出一条小路,通往经石峪。我们满怀兴趣前往,过一小桥,过一小亭,又过一小桥,见两山之间出现一面石坡,坡上刻满了斗大的文字,是隶书。而游人竟然都聚集在石坡的文字上面,或走或站或蹲或躺,我总觉得这种过于亲近的行为是一种亵渎,且容易造成石刻的损坏。一开始,我是坚定地站在旁边,不肯涉足半步,后来见不断有人走进去,渐渐也萌发了近距离触摸那些文字的欲望,终于心怀忐忑、小心翼翼地走上了石坡。走上去才发现,大部分石刻的笔画已经残缺不全。

  再往上走,我们对身边不断变换的景物关注得越来越少,而脚下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仗着年轻力壮,你追我赶,就像在运动场上比赛一般,狂走不止。我们不断超越前面的游人,而前面总是有更多的游人等待着我们去超越。

  气喘吁吁,热汗淋漓,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抬脚挪步越来越吃力,曲曲折折的台阶似乎总也走不完。心里正在叫苦,前面一个高台之上人声鼎沸,十分热闹,登上去一看,原来是中天门到了。此时已是傍晚,我们靠在中天门旁边的石栏上休息。环顾四周,发现已经身在群山怀抱之中。抬头仰望,可以看到高高在上的南天门和悬在下面天梯一般的十八盘。心中明白,更加艰难的路还在后面。山风习习,身上渐渐起了凉意。

  继续上行,走路已经变成一种痛苦。体力渐渐不支,脚下的台阶却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陡峭。虽然沿途风光越来越美,因为身体过度疲劳,那些奇松、怪石、缭绕山间的云雾竟被我视而不见。

  夜色如轻纱一般悄然降临,忽然发现身边的登山者越来越多,前后左右都是人,挨挨挤挤,摩肩接踵,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逶迤于山道之上,原来,一路走来,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加入到一支庞大的登山队伍里。看看身边那些人,都是一脸倦容,气喘如牛,却并不停脚,一步一步,坚持不懈地往上攀登。

  我感到脚步越来越沉重,喘息越来越急促,行动越来越迟缓。不知什么时候,江西那个同学已经赶到前面,转眼不见了踪影,我想追上去,腿脚却不听使唤,只有按着自己的节奏慢慢走。忽然又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段又直又长又陡峭的台阶上,抬头向上看,看到的都是脚后跟,扭头向下看,看到的都是头顶,心中顿时有几分惊恐,同时明白自己正行走在十八盘上面,于是每走一步都在担心,担心自己的额头会被前面的人踢着,担心自己的脚会踢着后边的人,担心脚下一滑会跌落下去砸倒一大片人。

  胆战心惊,苦苦支撑,终于到达南天门。

  

  夜色厚重如幕,在人群中一阵相互寻找,我们几个失散的同学又聚在了一起。

  呼吸渐渐平静,热汗渐渐消退,忽然感觉身体如同浸在冷水里,且腹中空空。不远处有个小摊,上面吊一盏灯,灯下一口大锅,热气腾腾,是卖面条的。我的食欲一下子被勾引起来,极想热乎乎吃下一碗,暖暖身子。快步走过去一问,五元钱一碗,摸摸口袋里的钱,一路上又买门票又买水,已经所剩无几,心中不舍,只好又退回来。

  气温越来越低,身上衣服也越来越显单薄,看看四周,发现很多人都穿着一种黄色棉大衣。江西的同学说,那是租来的,租金五元,押金十元,一共十五元一件。几个人都不舍得花钱,犹豫着,只有江西的同学表示要去租一件。他很快去了,又很快空着手回来了,一脸愤愤不平。原来,山上租大衣的人太多,他去的时候,价钱刚刚有了新的变化,变成“租金十元,押金五元”。我们听了,都彻底打消了租大衣的念头。然而寒冷却在不断缩小着包围圈,步步紧逼,我们决定四处走走,看能否找到一个避寒之处?漫无目的四处游逛,发现前面有一栋旧房子,非常残破,黑乎乎不见一点灯光,似乎已经荒废,若是在山下,这样的房子是绝无人迹的。我们很是兴奋,慢慢靠近,脚下堆着石头砖块,非常难走。快到跟前时,房子里传出一声呵斥,让我们止住了脚步,原来我们已经误闯了别人的住处。

  继续在山顶走动,无论走到何处,都是密集的人群,就像走进了一个没有买卖的集市,又像走进了一个无人主持的露天会场。很多人和我们一样在四处走动,寻找一个安身之处;很多人已经安顿下来,有的依偎在石壁下面,有的蜷缩在石头缝里,有的卧在比较平坦的地面上,而他们的身上或裹着一件棉大衣,或盖着一块毛毯,也有两三个人共同拥有一件棉大衣或一块毛毯的,挤靠在一起相互取暖。此情此景让我们面面相觑,瞠目结舌。江西的同学再一次提出要去租一件棉大衣,态度非常坚决,他说无论多少钱都要租一件来,边说边匆匆离去。我也打算用仅有的钱与别人合租一件棉大衣,只是不知道这个时候租金涨到了多少钱。等了很久,身子几乎冷透,江西的同学终于回来,无奈地说,他去了好几个地方,所有棉大衣和毛毯都已经全部租了出去,一件也没剩,现在是多少钱也租不到了。

  夜色如墨,我们仿佛被无边的寒冷驱赶着,不得不继续向前走去,眼前的情景又一次让我暗暗惊诧,脚下横躺竖卧已经睡倒一大片人,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谨慎,以免踩到人。终于发现前面有一块石壁还没有被人占领,我们就像漂泊的船儿找到了港湾,纷纷把疲倦的身子靠上去。然而我瘦削的身体一贴上那又冷又硬的石头,就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坚持了一会,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服,身上仅有的一点体温很快被吸走。我实在受不了,只得起身离去。再看那几个同伴,大概身上脂肪比较厚一些,竟然歪着身子合上眼睛开始昏昏欲睡。

  我毫无睡意,瑟瑟发抖,不停地四处走动,逃避寒冷。寒冷却无处不在,处处设伏,处处紧逼。而一旦我停下,就会被寒冷彻底囚禁,如同置身于冰窟。我只有在走动中与寒冷周旋。走来走去,活动范围也在不断扩大。我渐渐发现,山顶上除了我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有了一个安身之处,遍地都是东倒西歪、疲惫至极、正在睡酣的人,可以看出其中有很多年轻的恋人,为了抵御黑夜的寒冷紧紧拥抱在一起,合穿一件棉大衣或合盖一块毛毯,在我看来,此时此刻他们应该是最幸福的人。这个夜晚,我几乎走遍了山顶的每一个角落,黑暗中我已经熟悉了山顶的每一块巨石和每一条路径,然而我却无法看清石壁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字迹,无法看清山顶那些奇异的景观,眼前只有漆黑一团,只有模糊一片。虽然头顶夜空有星光点点,山下市区有灯火闪烁,对我来说无济于事。我在山顶走了一夜,而寒冷,困乏,饥饿,孤独——各种感觉混杂在一起也纠缠了我一夜。

  夜色像不断被稀释的墨水渐渐由浓变淡,而在体内混杂了一夜的各种感觉也渐渐融合成了一种复杂的东西——忍耐。

  我在忍耐中等待天亮。

  多年之后,每次想起这段经历,我总是奇怪自己怎么会在泰山之巅度过了那样一个夜晚。究其原因,一是看日出是我多年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我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了;二是那时候我才二十几岁,正当年轻,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在心理上,都能够吃得消,抗得住。

  醒来的人们开始纷纷往日观峰方向涌去,我赶到时,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片人。我选好一个位置,面向东方。

  天边一片冷寂,丝毫看不出有日出的迹象。我知道,太阳很快就会出来,现在只需要等待,而等待总是让人充满期盼。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天边云海茫茫,依然没有太阳的影子。有人说,今天有一点儿阴,可能看不到日出了。可是没有一个人离开,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候。此时此刻,我感到这个世界太需要光明,太需要温暖了,我希望这光明和温暖能够早一点到来。在我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太阳终于从云缝里露出一个红点。人群中一阵骚动,有很多只手在指指点点。这个红点越来越大,一会儿变宽,一会儿变长,最后突然一跳,出现在云海之上,样子很像一枚小小的鸡蛋。人群发出一片欢呼声,很多人举起相机开始拍照。这么小的太阳,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心里有几分惊喜,又有几分失落。我想起以前在老家务农时,早晨在野外经常看到日出,那时太阳是从东面群山的后面慢慢升起来的,先是一个边,然后是半个圆,最后是一个红球,又大又圆。在我看来,老家的日出似乎更加温暖,更加平易近人,更加落落大方。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高高在上,又白又亮,耀人眼目。太阳依旧是那个太阳,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好看的。人群在温暖的阳光下渐渐散开。此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快快回到山下,好好吃上一顿,好好睡上一觉。

  

  下山走的是另一条路,路上应该有很多风景,可是我已经无力欣赏,我只想尽快下山。

  下山的路上也充满了辛苦,让我想起一句话:上山容易下山难。

  终于走到山脚下,江西那位同学如释重负般大声感叹:泰山啊泰山,我终于认识你了,我来过这一次就足够了。另一个同学也随声附和:够了,够了,再也不来了。我虽然心里面并不赞同他们的话,但是这次泰山之行也确实给我留下了太多遗憾,太多无奈,以至于我也说不清楚以后还会不会再来。我一路保持着沉默。

  后来的事实证明,虽然初次登泰山让我经历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磨难,却并没有阻止我再次登泰山的脚步。

  在泰安上学那两年,我与几位同学又数次登上过泰山。而离开泰安之后的这些年里,我也多次去过泰山。只是后来每次登上泰山,在山顶停留的时间都不是太长,因此再也没有看过日出。最近几次去,我是跟随着一群驴友从后山进入的,感觉又完全不同。客观地说,泰山名气太大,所蕴含的内容太多,它既称得上是一座气势磅礴的大山,又称得上是一部记录着中国悠久历史文化的大书,无论是去攀登,还是去阅读,都不免是一件很艰辛的事。

  尽管每次登泰山,我都会深深感到自己体力的不足,深深感到自己智力的愚钝。但是,每当机会来临,我总是按耐不住自己,一次又一次前往。

  毕竟,在我心中,泰山曾经是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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