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的农具,劳累的操作,生满老茧的双手,在春天播种,在秋天收获。收割后的庄稼,在烈日的炙烤下,套上耕牛,拉着那榆木架子车,从地头和明晃晃的场院间,步量着日月。场院上,夏去秋来,压麦打豆,收获或多或少的喜悦。时间在上个世纪里,不断重现、定格。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把汗水,一身泥巴。一辈子,都在忙忙碌碌地劳作。
一天的忙碌,换来夜晚的一段儿清闲。昏黄的煤油灯下,抽一袋旱烟,几声低咳,忘记了生活的辛苦,忘记了白天的疲乏。街道旁、村庄里,那些坚守着的农人们,消磨着淡淡的岁月。喝一碗甜甜的玉米糊糊,讲述那些久远的故事。
朴实的村子,沉寂了岁月,没有滚滚的人海车流,不见愁苦的眉脸。在城市打工的二柱子说:城市里的人,都被金钱所逼迫;被勾心斗角的人际关系苦恼着;大部分的人,带着虚伪的面具。没有咱农村人真实,没有咱农村人活得洒脱。在城市里打工时,更是怀念那远方的村庄,以及在梦里经常出现的老街、老墙和老房。
遥远的村庄,纯朴的人,还保存着一份久违的纯真、恬静,过着安逸的生活。这片古老的土地,养育着一代又一代忠厚朴实的庄稼人。日月穿梭,时光更替,繁衍生息,庄稼人的骨子里依然留存着那份久远的、从未放弃的痴迷。
一条不算宽敞畅通,到处布满坑洼,种满枣树的大街,寒来暑往,记载着村庄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无论在冬天或者夏天的夜晚,两根竹竿支起一块白布、一个悬挂在竹竿上的喇叭,还有那台射出道道白色光柱的放映机,组成了人们的最爱――露天电影。儿时的电影,伴随着我们度过了童年的春夏与秋冬。那条大街上,还来过说书唱曲儿、耍杂技、算命卖药的以及围在幕布后面唱秦腔皮影戏的人,共同组成无限欢乐的童年时光。
这条刻满岁月痕迹的大街,有着太多的故事,伴随着小孩子的成长,过得自在而快乐。他们不会去理解生活的艰辛,也不会去想象庄稼的好与坏,更不会去体会收种的劳累、面对生活困难的无奈。他们不知道,岁月无情地摧残着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光阴流逝,夺走了历尽苦难沧桑的老一代,他们还不懂得时间的宝贵和生命的短暂。孩子们的心中,只有美好的今天和明天。从日头落下屋檐,到夜空布满辰星,他们都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嬉戏打闹。西天那火烧的云彩,挂在了枣树梢,照亮我们的额头,落入眼睛里的是一片五彩斑斓的美好。
本来就不算宽敞的大街上,还有几个猪圈,把大街隔成几个大小不一的、如同几个亚腰葫芦的形状。最狭窄的地方,是爱国家的那个几米宽、几米深的猪圈,把大街几乎隔断成两截。腿脚不好的王茂友,那晚去沈老三家喝喜酒,喝得醉醺醺的。深一脚浅一脚、嘴里哼着吕剧小曲儿、三歪两扭地往家走。黑暗中,一个不注意,掉进了深深的猪圈中。才过雨季,半猪圈的泥水还没有渗干,结果就要了王茂友的老命。
沈老三的儿子,考上了济南的一所大学。这可是村里的大事儿!自从万家坊立村起,他是村里出来的第一个“开科举人”。沈老三为供儿子上学,已经变卖了家里最大的财产――队上分产到户时、抓阄抓到的那头耕牛。得知儿子考上了大学,沈老三的脸上笑开了花,逢人就说:“看看,看看,俺娃儿不孬吧?考上了,终于考上了!”
“老三,恭喜恭喜啊,这娃儿,可是咱万家坊村第一个高中的举人啊!”
“是啊,是啊,沈老三,你可别光顾着自己咧嘴乐呵,必须请客!”
“对对,请客,请客!这是咱们全村的大喜事啊!”
“好好,我请客,我请客,大家晚上都来家里坐哈。”沈老三高兴地应允着,接受着乡亲们的祝贺。
回到家,沈老三看看家里,实在也拿不出请客的钱来。菜可以去园地里去摘,自己种的,可是有席没有肉是不行的。正在发愁,看到老婆子提着猪食、正在“咾咾咾”地叫着,准备喂猪。沈老三的心里总算有了着落,脸上的皱纹立刻舒展开来。于是,招呼了儿子,又去喊了邻居,把那头才一百多斤、还没有长足个的公猪杀了。烧水、刮毛、开膛破腹,收拾内脏下货。天还未黑,便摆好了几桌子菜,招待前来祝贺的乡亲们。
忠厚朴实的乡亲们,大家说着闹着,跟沈老三开着玩笑。乡亲们是不会白吃白喝的,都知道沈老三家日子过得紧巴,借着来吃席的机会,纷纷掏出钱来,递给忙乎的沈老三。沈老三嘴里不好意思地拒绝着,手却伸出去,接住了人们递过来一张张红的、绿的纸票。有两块的、三块的、五块的、虽然没有记账,可村里人不多,他心里有本帐,大体还是能够记住。
那时候,他穷,别人也穷,全村都穷都困难。遇到有个娶媳妇盖房子的,手里紧巴有了难处,乡亲们便自发地来帮助。每个人帮凑几块,全村的人都一起伸出援手,这事儿,也就顺利地办成了。这种帮凑,庄稼人是不能忘了别人恩情的,人家再遇到困难,还是要还回去的。那时的人情份子,不像现在这样,既虚荣又势利。那时的人才是情真意切,那些钱虽然不多,却是真材实料、能帮助人们度过难关。
王茂友是个光棍汉,虽然日子过得更紧巴,可为人却很实诚,宁可自己挨饿,也会拿出粮食救济那些孤寡老人。那晚喝沈老三家的喜酒,王茂友一下拿出了十块钱,这样重的人情钱,就是在全村,也是为数不多。这十块钱,在八十年代初,那可是一笔不小的礼金,换算成现在的价值,也是非常厚重的。王茂友的豪爽,不但把沈老三震惊了,也把全村人都震惊了。这十块钱,就凭一个光棍汉,还不得省吃俭用积攒几个月,才能省下来啊。
王茂友这个人,在村里的口碑很好。谁家有婚丧嫁娶的,他都去帮忙,一家不落。谁家遇到个病啊灾的,他都会伸出援手,尽一份自己的力量。受到过王茂友救济过的人,和没有受到过救济的人,都很尊重他。王茂友死后,全村的人,自发地为他举办了安葬礼。人们都是有良心的,不会在人死的葬礼上,分出高低贵贱,一律对待。王茂友的葬礼上,人是最多的。
那时候的人,不像现在,到处充满了熏心的利益,金钱的味道充斥着人们的鼻腔。那时的村庄,虽然贫穷,但是和谐,安宁。人们都很快乐,也很满足。人与人之间,都是诚实守信。人们的生活,也过得不紧不慢,没有压力。日头从东边升起,然后照亮整个懒洋洋的村庄。村庄里传出了狗叫羊咩的声音,一天的忙碌才算开始。太阳转向了西墙根,慢悠悠地照东山墙上,几只鸡,慵懒地在墙根下刨着土,找寻里面的小虫子、小石子,把嗉囊填满,慢慢打磨着时光。这就是村庄的一天,白天再忙碌,晚上也会变得沉寂。
在野地里玩耍的孩子,是闲不住的,很多事情,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一头灰色的毛驴,拉着一辆盛满箱子竹竿的车,从远处的村子驶来,车后泛起阵阵的灰尘。孩子们都从地上蹦起来,高声喊着:“放电影的来了!快看啊,放电影的`来了!”在孩子们的心中,这辆驴车,带来的是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刻。从上次送走的那一刻起,就盼望着这辆驴车再次到来。
晚霞挂在枣树上,逐渐滑落变幻。最后,它终于落下屋檐,消失在西方,漫天的星斗,替代了白天的喧嚣。这时,大街上响起了洪亮的喇叭声和悠悠的歌唱声。这时村支书万成茂要讲话,每次演电影以前,都是他先讲一段话:“喂!”喇叭里会传出很多重音,“喂喂喂喂……”老少爷们们……”“们们们们……”“今晚,”“晚晚晚晚……”“咱村里来电影了,”“了了了了……”“大家吃饭后都来看电影……”“影影影影……”
村里的男女老少,吃罢晚饭,顾不得收拾碗筷,便拿着马扎、条凳、以及所有能坐的物件,在大街上稳稳坐定。孩子们,互相打闹追赶着,在人群里奔来跑去,蹭掉了三奶奶的蒲扇,或者撞撒了狗剩子手上的粗瓷碗。几只不识好歹的土狗,也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被狗剩子一脚踢到屁股上,嗷嗷叫着,跑到大街尽头的场院上。那几只土狗,看到了柴垛后面正在谈情说爱的二楞和玉花,立刻支棱起毛,冲着他们直汪汪。吓得一对儿幽会的恋人,赶紧拉着手,走向另一片更加黑暗的庄稼地。
突然有一天,过惯了平静安逸生活的人们,变得嘈杂热闹起来。村里开来了汽车,拖拉机,拉来很多铁家伙。这是村里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新鲜玩意儿,大家都站得远远地看着,指指点点,议论着:这是干啥呐?这样大的机器,咱还是第一次看到哩!
万家坊一直都是,出了名的吃水困难村。从记事起,村里的青壮男女,都去几里外的南坡挑水喝。挑着两桶水,来回得六七里地,累得两只肩膀生疼红肿。可是没有办法,因为村里村外,水井不少,可打出来的水都又苦又涩,就像海水。别说是人,就连牛都不喝。据说,有人曾经做过化验,这井里的水,成分跟海水几乎一样,他用那井水,真的晒出了盐。
万家坊一直都在苦苦寻找着能喝的水源。不知在什么年代,也不知是啥时候,南坡那条小河边,菜园子地头的那口水井,就成了村里唯一的甜水井。
县里,收到了万家坊村支书早就打上去的报告,终于得到了批复:商河县委县政府决定,扶持帮助吃水最困难的几个村,无偿打几口自来水井。其中的一口,就定在了万家坊村。村里架上了高耸入云的铁塔井架,机器的轰鸣,吵醒了沉睡了千百年的村庄。人们都议论纷纷,高兴地奔走相告:以后,咱们万家坊的老少爷们,再也不用担心天寒地冻雨雪路滑,去辛辛苦苦地挑水。全县吃水最困难的村庄,从此告别了挑水的历史。
就在那年的那个冬天,深井里,喷出来一股股晶莹剔透的清泉。人们用瓢舀起,试着喝了一口,哇!泉水入口甘甜滋润。水质达到了极高的标准。人们欢呼雀跃,很多老人,都用破棉袄擦着眼角的泪水。万家坊,是全商河县,第一批率先吃上自来水的村子。
时光不停歇,村子也在变化着。那时所有村子的大街,都是宽窄不一,街上有树、有坑、有猪栏、有牛栏。胡同更是狭窄的只能通过两三个人,还有很多前后不通的死胡同。万家坊率先搞起了村子治理规划行动。很多老房老屋都被推倒了,很多猪圈被填平。大街宽敞明亮,胡同也能通汽车,村庄完全改变了模样。村里唯一的那家土屋土墙,是金盛家。因为他家那厚实的土房土屋,在村子中间,通大街,通胡同,正好碍不着事,于是就保留了下来,成了唯一的老墙,见证了村庄的所有变化。
金盛,是万家坊村里最早的个体户。他在村里开了家商店,卖些烟酒糖茶、生活用品,日子过得还算滋润。金盛是个大胖子,红光满面,大肚便便,走路摇摇摆摆。那时,因为生活困难和营养不良,全村的人都瘦得像麻杆。可金盛却是个胖子,在人群里格外的显眼。我很不理解,为啥他那么胖?他难道每顿吃肉?
这种猜测,在金盛得了脑出血后,得到了应验。原来,金盛还真是喜欢吃肉,特别是猪头肉、猪蹄和猪下货。这些,都是他得病死后,听他媳妇说的。她媳妇很后悔,当时没有管住爷们的嘴。
别人家里穷得叮当响,平时别说吃肉,就连白面馍馍都舍不得吃。可是金盛脑筋转的快,率先抓住了商机,日子就比别人过得好。有了钱的金盛,首先想得就是吃,吃肉,香喷喷的肉。率先富起来的金盛,也是第一个胖起来的,更是第一个得三高的人,那时人们的意识,还在改革开放的萌芽状态,所以都不重视三高问题。结果,也是他第一个,成了生活富足、饮食无节制的牺牲品。
金盛死了,老婆也耐不住寂寞,改嫁去了别的村。留下一个姑娘,招了个上门女婿,在老宅上住了几年,就随女婿回去了。老宅的土屋土院墙,便荒凉没落了。随着时间的拉长,风雨的冲刷,房子屋顶塌了,院墙也倒了,院子里野草丛生,荒凉至极。只有那些鸡们,偶尔进去寻找食物,还有老鼠和黄鼠狼也经常出没。人们看到这样的荒凉,只有摇头叹息,感觉到岁月的无情。
许多年已经过去,村庄里的人老了一茬又一茬。可时光依旧不停地穿梭,在村子里来来去去,走老了屋檐,走空了村落,就连金盛家那面土墙,也被时光打磨得一截一截地短下去。或许,用不了过久,那几截土墙,就会彻底消失。村子里,再也找不到这样一座老屋,还有那记忆了时光沧桑的土墙。
我想,也许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建起一座新房,把那些久远的记忆,一扫而光。时光,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缓慢,那样煎熬人们的思想。时光就是这样,永无休止地转动,在不知不觉的时候,让那棵老槐树,圈阅了一圈又一圈年轮;让所有人,在清醒与迷离之间,慢慢度过日月,告别了童年与少年,漫过了中年。村庄在时光里行走,时光在村子里飞奔。村庄在变化,人也在变化。
我时常在梦中,回到了原来那个鸡鸣狗叫、牛羊出栏的万家坊。挑水的水桶,还在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喇叭里又传出了支书那重叠起伏的喊话;一条宽窄不一、高洼不平的大街上,几个圆圆的猪圈,仿佛几个深邃的时空隧道,不断把那些曾经的记忆抹去;一座座敦实的土房和土院墙,每当夜晚来临后,在满天璀璨的星光下,村庄被挂在枣树梢上皎洁的月光映照,显得寂静而凝重。多少故事,从这个村庄里发生;多少时光,又带走了多少岁月的痕迹。时光荏苒,村庄老去。
——2018年5月15日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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