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眨巴眼,中秋节又倏然过去了五、六天。由中秋吃月饼所勾起的许多念想,犹如月饼留在我手上及唇齿间的香甜,总是令我无限的回味。
一
我开学前,因了外婆的偏爱,她总是能够从一个圆腹,清亮和古朴的青花瓷中,摸出一个温润饱满、馨香甜软的月饼给我吃。有关这种幸福的感觉,我曾在《难忘我的回首》中有所描述。
读书以后,我常常与哥哥,或与大舅家的老表们上山去找副业,如砍木藤,剥构皮和打野蔴,等等。一般,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把这些已经干透的山货,送到离我家不远的供销社变成两、三角不等的现金。有了自己可以掌控的“小金库”,即使是再舍不得花掉的血汗钱,偶尔也会买一个月饼食用。
当时的月饼,用一张浸透了猪油而半透明的纸包装着,酥软、香脆的外壳,甜香、糯柔的内料。食罢,手留余香,三月不知肉味。那时的月饼,标准的四个一斤,根据包装、做工、馅料的不同,分出三个等级,单个价分别是一角、一角伍、两角。
我们买月饼吃,总是好钢用在刀刃上,往往是上山找副业时,才舍得买上一个最便宜的月饼做午餐――一耐饿,二方便,三解馋。
如果是我与哥哥在山上寻找山货,又刚好带了月饼做中餐的话,便会衍生出许许多多的小插曲。
可以说,做我们的月饼是幸福的,虽然,它们最终是被我们吃掉:每次,还在上山的路途中,我们就心照不宣地牵挂起兜中的月饼来。到了山上开始寻找山货了,各自的心里就像藏着一只猫爪子似的,老想着月饼的美味。有时我们会情不自禁地用手捏捏,有时我们会隔着衣兜很享受地用鼻子闻闻,有时我们还会悄悄地剥下一点外壳啧啧啧。
“弟弟,你的月饼吃了吗?”一次在山上砍木藤,才十点多吧,哥哥就隔着一个小峡谷大声问。
“没,还没到中午哩!”我如实地长声回道。
“我的早就干完哒!”哥哥有意大声地说。
听了哥哥的话,我就像结婚新郎忙于掀开新娘的红盖头似的,狼吞虎咽地把那个让我操碎了心的月饼,稳稳妥妥地放进了我还并不饥饿的腹中。可是,到了真正的中餐时,哥哥又会古里古怪地拿出他的月饼,像现宝似地吧唧吧唧地咂着嘴,馋得我不停地咽着口水,但我会依然自尊地视而不见。
有了哥哥的戏弄,我也如法炮制地聪明起来,不过,他从不上当。就这样,有时兄弟俩的月饼,往往是留存到下午两点多钟时,才被饿得头晕眼花的我们慢慢地蚕食。
古语云“兵不厌诈!”一次,我有意将月饼的外壳放在口中咀嚼,还故意把部分月饼纸丢在哥哥的眼前,他终于上当了,急不可耐地风卷残云。当我再次拿出月饼,像狮子玩绣球样现宝时,哥哥傻眼了,他的喉结咕噜咕噜地上下运动着。
“弟弟,把你的给我逮点儿。”哥哥挨着我坐下说。
我有些不舍,也没有吱声,但还是以胜利者优待俘虏的姿态,分给了哥哥少许。
那时,我有一个奢望:那就是等自己真正有钱了,我一定要一次性买两个月饼吃,而且不买黑图案或蓝图案的包装,要买红色图案两毛钱一个的好月饼!
儿时,与哥哥在山上带月饼做午餐,彼此玩小心眼儿的情景,弹指间就过去了近四十年。可是,每次我回想起这些点点滴滴,总令人哑然失笑,充满温馨。
二
我在镇上念高一时,月饼已不是啥稀罕之物,但还是没有想吃就吃的条件。记得快中秋节了,家里条件好的同学,经常拿着月饼招摇过市、有滋有味,像我这样家境的学生,还是只能“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后来,我从一巧妇煮饭时总抓出一小把米,以让家人过年能吃饱米饭的故事中受到启迪,便把每次购物找回的一分、两分的硬币,小心地存放在我那口楠木箱子的一角。
时间过得真快,无声无息,转眼又到放中秋假的时候了。我如梦初醒地想起我的硬币,便趁着寝室里无人时,把它们一股脑儿地倒在床被上,竟然有不小的一堆。我清点了好久,计七块九角。月饼单斤价两块,我想,我一定要买回四斤。我按耐不住内心的喜悦,旋风般跑出校大门买月饼去了。
“老板,有月饼吗?”我如阔老似地喊道。
“有,中秋了,哪能没有月饼呢?”一个叫金山的青年老板,笑盈盈地回答。
“你的月饼是卖的吗?”我明知故问。
“当然。”老板依然笑语。
“有钱就能买到吗?”我得让他无路可退。
“嘿嘿,那是肯定的。”老板笑答。
老板是极其谦和的,却不知道我葫芦内装的是什么药。他话音未落,我就立马“哗――”地一声,将所有的银币倒在了玻璃柜台上。
“老板,你数数,我买四斤月饼。”我佯装势在必得的样子。
“逮这么多的分分儿钱!一分,两分,……”老板的态度依然热忱。
“么数场?我数了好几遍的,刚好凑齐八块!”我在旁边和着稀泥。
“嗯,也是不要数的。”老板数着数着,又被我有意纷扰的话语打断了。
他把未数的硬币分成三小堆,又与清点好的两元做了一下比较。最后,他“噼里啪啦”地把所有的银币扒进了一个抽屉里。
“老板,你真不数了?其实我少一角钱哟!”我笑着说。
“少一角也没有什么。”他随和而大方地说。
……
当我带着四斤月饼,兴高采烈、马不停蹄地回到家里,将月饼一个不少地放在饭桌上,并说明是我用平时省下的硬币买下的月饼时,我心里就像早吃了月饼一样的香甜。
有那么一、两个月,较之于我,月饼真不算什么稀罕之物了。为什么?我的小说《哑巴》中怀梦的原形,就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常常把镇月饼厂配好而多余的月饼料,在模机里压好后送给我,除了包装简陋点外,与商品月饼别无二致。
我还把朋友送给我的月饼,偶尔也带回给家人吃,这份侵入骨子里的友情,我又怎么会忘却呢?
三
读补习班时,我曾有一个要好的同年级校友,名叫银龙。他身高不足一米六,其貌不扬不说,在其左脸至颈部有一大块油光发亮的灼痕。因为伤疤的牵扯,他的头总是向下埋着,向左偏着。说话时,他试图与别人正视而使劲地抬着头,以至于他的头总是摇摆个不停。
银龙同学身残脑灵,可谓聪敏绝顶:他思维敏捷,记忆超群;他口才一流,书法遒劲;他的学习成绩,是读与不读就能捞个省三好学生的那一种;因此,他总是深得老师的宠爱和女生的喜欢。
我储存硬币买月饼的事,渐被几个好友效仿。可是,等不到中秋节,我们就开始盘算起自己的“库存”来。
一次,我与另外两个老乡同学,用自己的硬币各买了一斤月饼,正准备躲在什么地方大快朵颐的时候,与银龙在街道上不期而遇。
“呵,你们喜欢吃月饼?我随时可以弄几斤到手。”他说话总是那样自负。
“你还是少吹牛吧,有本事你弄些月饼来,让同学们过足瘾?!”我们仨异口同声。
“这样好吗?我们打一个赌,赌什么由你们决定。如果我答应了,就以三斤月饼作赌的注。”他提议道。
“好的。”我们觉得这主意不错,就开始搜肠刮肚起来。
在我们所在位置的街道,因道路重建,一年四季都坑坑洼洼,尘土飞扬,是那种骑单车都不安全的路况。这时,在百米外稀疏的行人中,一位身材高挑,身着红色连衣裙,盘发绾髻的妙龄少女,推着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时下最好的私家车之一),摇晃着走了过来。
“你有本事,就与那位美女去聊天,聊上半个小时,算你赢,我们的月饼都归你,反之,你就输了,得给我们各买一斤月饼。”
“好――嘞!不过,你们都不得靠近偷听。”银龙停顿了一下又说,“现在是十点半,你们自己看好!”
银龙在让我们看时间时,不忘嘚瑟了一下某美女同学给他买的手表。然后,他如衙役接到美差一般,大摇大摆地迈着罗圈腿,向那美女径直逼了过去。
我们便隐身在附近一隅偷看:好戏开始了,只见银龙见面就向美女打招呼,美女陡见如此形象丑陋的陌生人,自然是不屑一顾。银龙干脆走上前抓着美女的单车把手不放,美女顿时火冒三丈、气急败坏,并与之拉扯起来。我们看见她怒不可遏的神情,以及隐约听到一声斥责:
“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叫人了……”
由于距离较远,我们听不见他俩到底说了些什么,心里是猴急与兴奋交织――猴急于想知道他俩说话的内容,兴奋于他的狼狈与即将到手的月饼。
可是,剧情并没有朝我们想象的方向发展。约十分钟以后,那女孩便安静了下来,从她亭亭玉立的站姿中,不难看出这一点。正当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时,那女孩开始盈盈浅笑,风姿绰约。更令我们奇怪的是,那女孩最后的十几分钟,显得异常的开心和快乐,以至于笑得前俯后仰……
半个小时,在我们的好奇与懊悔中,眨眼就过去了。可是,银龙与高他一头的靓妹,宛若一对置身于红尘之外的神仙眷侣,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
就在我们抓耳挠腮、不明就里时,只见银龙折转身,得意洋洋地冲我们大喊:
“怎么样?把你们的月饼上缴!”
我们只好乖乖地从隐身处走了出来,心服口服地把月饼送到他的手上。可我们三双不听话的眼睛,依然如痴如醉地盯着那位美女不放,心想,他是怎么做到的呢?她是吃错了药吗?
“美妹,别走了,我给你逮斤月饼。中秋快乐!”他笑咪咪地说。
“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同学!”那美女咯咯咯地笑道。
……
后来,银龙又把另外两袋月饼退还给我们,说:
“想吃月饼?松涛,你拿我的位子钥匙去取就是了。”
我们仨半信半疑地走进他的教室,在众多同学疑惑的眼神中打开了他的书桌,只见几袋上好的月饼赫然入目。我们无意贪婪,只是各拿了一个最好吃的太师月饼离开。因为,我们看见了几位美女级别的摩登女生,眼睛里燃烧着怒火――想必是她们送的。
我那校友银龙,读书终究没有出头,原因是他傲慢的外表下,其实极度自卑于自己脸脖的疤痕。他辍学下海后,也算出人头地了,可走的不是正道。后来,他很快走完了他天才而毁誉参半的一生。
天才同学银龙的不归路,留给我深深地思索:道德先于才华,情商重于智商!
我与银龙特别的友情,以及那件为了月饼而打赌的人生插曲,却永远地镌刻在我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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