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以下是小编整理的一篇精彩的散文,希望大家喜欢。
当帮布达的邦克声响起,小村里的老人们先醒来了,小村也醒了,醒在沸腾的沙罐里,醒在氤氲的青茶里。在青海,在回族人的炕头,青茶又叫熬茶,是用茯茶熬煮而成的。每至清晨,伴随着缕缕炊烟,整个村庄沉浸在熬茶的香味里,这是青海乃至河湟谷地的回族村落所特有的。
奶奶早早起来倒腾起火盆,那只火盆是红铜的,边上雕有花草图案,还配着铜火钳、铜火铲、铜茶勺、铜茶漏。火盆边上放着木制茶匣,左边放盐,右边放茶。茶匣因了年代久远,里面的盐都渗出木板来,使茶匣外面的花花草草斑斑驳驳地变了模样。茶匣旁卧着那只毛色花白的猫,它不时仰头看看奶奶取茶,又眯上眼睛打起呼噜来。
奶奶看着沙罐里的水烧成了牡丹花样时,把茶放进去。沙罐里炖的青茶最香,离村子不远就有一个专门烧制沙罐的叫桥尔沟的村子。《秦边纪略》记载,远在明代,有几百回民因战争失败来到大通县,被蒙古部落首领麦力干收留,安置于当地的北川、白塔一带,许“各仍其俗”;这些人大多是工匠, “善火器”,桥尔沟的“沙罐匠”们就是这些人的后裔。桥尔沟村背靠以无烟煤著称的金蛾山,据《大通县志》载,早在明代,就有人在那儿挖煤。那儿的煤火头硬,灰少,烟少。民国时期,从大通到西宁有条煤道,每天都有许多木轮大车给省城送煤,自然是给那些军阀等富足人家的。沙罐匠就用当地的煤、青泥、红胶泥来烧制沙罐。
烧沙罐的主要燃料是木柴和煤。煤金贵,除非家里有喜事,才烧点儿。奶奶有一个专门放煤疙瘩的小袋子,常立在门背后。为了滚香的罐罐奶茶,我们走上十几里路去煤矿矸石堆上捡煤疙瘩来填满这个小袋子。奶奶有时也让我们给河州阿奶送点去,我们不愿意,奶奶就会说河州阿奶是苦命人之类的话。
河州阿奶是个寡妇,小脚,仔细看,她皮肤还很白净。据奶奶说,当年的河州阿奶是村里最俊的女人,就像院里的大丽花,俊得耀人哩。河州阿奶把我们送去的煤疙瘩小心地存放起来,平时烧树枝,因而屋里总是罩着蓝烟,木椽子熏得发黑,河州阿奶就在蓝烟里咳呀咳的。
据说河州阿奶的男人在马步芳手下当过什么官,当年家在西宁城,住两层小木楼。后来她男人因是伪军人被公审,她带着小孩投奔到这里,没有房子,就住在村头的一口破窑洞里。河州阿奶人很攒劲,能吃苦,时间不长也住进了简简单单的小木屋。河州阿奶有一对白瓷盖碗,晶莹剔透,奇的是碗上还有阿拉伯经文,河州阿奶一直把它们当做命根子。
我知道奶奶在茶里放了草果、荆芥、姜皮、桂皮、花椒等调料,喝完一杯热青茶能使人从脚热到头,从头热到脚。我还知道,奶奶像小村里其他人一样,能把简简单单的青茶炖得不一样,能炖撒着熟麦子的麦茶,能炖混合着熟面粉和牛油脂的熟面茶;有时还会往青茶里切一小块爷爷从牧区换来的酥油,初喝有点呛人,等喝惯了,满嘴香味;我还知道奶奶也会炖治病的沸茶。
等我们喝完青茶,吃完锅盔,奶奶就挪到土炕上的黑柜旁。这是青海回族人家特有的炕柜,分上下两层,上面放被褥,下面锁东西。黑柜子上画着大红大绿的牡丹、兰花、石榴之类,色彩热烈、夸张,柜门是那种对开门,钉着铜扣、铜锁,样子古朴。奶奶摸出一把铜钥匙,有一�来长,钥匙头儿有点像镂空的小牌子。看着奶奶慢慢推动钥匙,看着吱嘎作响的铜锁子,我就想象着里面好吃的东西,急切地盼望着柜门打开。
柜门打开了,奶奶拿出了一块老砖茶,放在炕桌上,小心翼翼地解开捆绑砖茶的麻绳,摊开牛皮纸,再把砖茶小心地锯成四块。奶奶把茶叶末儿扫进茶匣,找来红纸,仔细地包好茶块。奶奶包茶的技术很高,把茶块包得有棱有角,方方正正,鼓鼓囊囊地摆在炕桌上,奶奶又会另外包一小包青盐,放在茶上。
日头爬上了前院房顶,红艳艳的,像被青茶炖过。我的心早飞到了远方堂兄家。今天是堂兄结婚的日子,我便催爷爷快走。奶奶笑着说,急什么,又不是你娶媳妇。奶奶说要给我娶隔壁邻居家的法图麦,我说,我不要法图麦,她常拉鼻涕哩。奶奶说,你的鼻涕还没干哩,还嫌弃人家。我又急又气又羞,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来。爷爷朝奶奶努努嘴,挤挤眼,只听炕柜门一响,我手里就有了两块水果糖,我才跟着爷爷走了。
堂兄家很热闹,堂屋里的小柜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茶包,人来人往。我们到达时时间已不早了,堂兄不时转到大门外望望,像在等什么人,又魂不守舍地走进沙家爸的茶棚里。
沙家爸是小村人家一有婚丧嫁娶时必请的人,他既不是宴席曲把势(艺人),也不是能烧回族老八盘的厨师,沙家爸的拿手好戏是给人家炖熬茶。小村回族人家的婚宴并不丰盛,还是过去的老八盘,先上酸菜粉条熬肉凉粉下马菜,再上四荤四素八样菜,外加一碗高汤。
壶里的水在沙家爸的精心伺候下,依次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苏醒过来,吵着闹着。照沙家爸的说法,水烧成牡丹花水时,就是放茶叶的最佳时机。只一会儿工夫,茶叶就在壶中上下翻腾,茶香就扑鼻而来,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整个茶棚茶气弥漫,沙家爸就消失在氤氲的茶气里。沙家爸炖的奶茶最香,加了草果、桂皮等调料,再调一碗黄牛奶子,茶上漂着一层奶油和两颗红枣,这是专给进洞房的新郎新娘喝的,据说喝了来年就能得贵子。
沙家爸会为两个人留一点儿,一个是舍木,一个就是河州阿奶。舍木一连几年都没孩子,总是心事重重,没精打采的。以前他比别人更渴望冬季到来,喝到洞房的奶茶,以了心愿。当舍木喝完后似乎有精神了, 腰也直起来了,闪身出了茶棚。沙家爸望着舍木远去的身影,总会叹一口气,望着茶壶出神。后来有人出主意,舍木带媳妇去医院检查,治了一些时间,到第二个年头,竟也得了一个女孩儿。然而,如今舍木抱着女儿还会蹁进沙家爸的茶棚里,死皮赖脸地喝奶茶,沙家爸不能拒绝他胖墩墩可爱的女儿了。
日头似乎在沙家爸的茶壶中炖了好久,西天越来越酽,越来越红,渐渐地变黑了,整个村子沉静下来。堂兄家的院灯亮起来了,唱宴席曲的把势都来了,舍木的小胖女儿也喝过了沙家爸的奶茶。另一碗奶茶上苫着纸放在炉子边上。沙家爸望着门外,我知道,他在等河州阿奶。
河州阿奶还没来,但院子里早热闹起来了。堂兄的哥哥反穿皮袄,戴萝卜眼镜,被村里的热闹人绑在堂屋前柱子上,大家跟他开玩笑逗乐。堂屋炕上笑声不断,宴席曲把势们喝着热茶,用宴席曲从东家夸到新郎新娘,夸到亲戚朋友,夸到隔壁邻舍,还说到了茯茶:
茯茶出在汉中山,二月里到了树叶长;婆娘尕娃齐上山,背着筐来挎着篮。
手里捋来筐里装,拿到家中锅里煮;锅里煮了挖在匣,挖在匣里拿锤砸。
踏成块儿真茯茶,四角拿着麻绳扎。车运马驮四路里发,发到兰州把印拓,发到西宁把税纳,发到四乡里三大五老(零零碎碎)地抓。
老汉们喝上多轻巧,年轻人喝上没知道, 但有尿床人喝上三天不尿尿,这就是皇上爷封下的轻骨草。
天黑透了,一些娃娃打着哈欠回家了,河州阿奶躲躲闪闪走进来。她拿着个小包,找到堂兄后就要回去。堂兄硬把她让到堂屋,她一脸愧疚和不安。当看到满柜的大茶包时,她便使劲地用大衣襟遮住她的小茶包,可是小茶包还是探头探脑、不知事地露出来。她涨红着脸飞快地把小茶包塞在那些茶包里。然而还是能看出来,确实它太小了,我承认河州阿奶的茶包是这些茶包里最小的。河州阿奶的眼角分明闪过一丝泪光。我真想让河州阿奶的茶包变成最大的,还想着跑回家向奶奶要包最大的茶来替换掉河州阿奶的小茶包。
河州阿奶这晚吃得很少,留给她的奶茶也只喝了几口。她一看见堂兄的身影,就不断地擦着眼泪。堂兄顺手从柜上挟了一个最大的茶包,拉上我去送河州阿奶。河州阿奶的小脚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
河州阿奶家里冰冷冰冷的,堂兄把茶包放到柜上,她也没开灯,只呆呆地坐在炕沿上。我俩走了好远,听到河州阿奶的哭声。我俩站住了,回头望着小木屋。小木屋子笼罩在黑色里,那哭声使我们不想再向前走一步。
没过几天,河州阿奶无常了。无常的当晚,堂哥就在旁边守着。看着她淌了一股清泪,清清爽爽地走了。全村人都来给她送葬,每家都拿来了茶,只是没包红纸,拿到坟上,又舍散出去。或许这是河州阿奶拥有茶最多的时候,只是她看不到了。在坟上,刘家爷说起那天河州阿奶送给堂兄家的茶还是向他借的,堂兄就表示要替她还茶,刘家爷说不用了,他早举意给她了,河州阿奶活着难,走了不能太可怜。
刘家爷早年曾赶着毛驴车走东走西,卖点儿针头线脑、油盐茶醋什么的,为此在文革中被定成投机倒把,批斗了好长时间。后来,改革开放了,他便去淘金,发了点儿小财,便买了村中的第一辆解放车,成为小村里的风云人物,他便踌躇满志想去淘更多的金。车开到与门源交界的达坂山时,路况不好,汽车摔到山沟里了。人们发现他时,他正裹着破皮袄,用摔扁的铝壶炖着熬茶。人没事,车报废了。
时间不长,他又赶上毛驴车直奔大梁淘金去了。但刘家爷最终还是没能富起来。他常说,命运隔土墙,三升的皮袋还是三升哩。好,受哩;歹,也受哩。他的腰板似乎比以前更直了。他喜欢和爷爷一块儿炖茶聊天,喝了几壶的茶,聊了几壶的事,礼拜的时间到了,就跳下炕头,和爷爷去清真寺了。
亲戚来了福来了,青海小村里的土炕是常热着的,小村回族人家永远是好客的。炕头常摆着火盆,火盆里的沙罐常冒着茶香。哪怕家里揭不开锅,只要家里来客人了,主人仍然跳下炕,把客人让到炕上,让到最中间。抹完桌子,就倒腾起火盆来,一阵烟熏火燎后,滚热的熬茶和金黄的锅盔端上桌来。如果客人推辞不喝,主人就会非常不安,正如花儿所唱:“青茶滚成牛血了,茶叶滚成纸了,双手端上你没接,哪儿得罪你了?”不过这样的事很少有,哪怕是来吵架的人,馍馍青茶都得端上来的。
青茶就怕个拉干蛋(闲聊天)。在冬季,炕头上,沙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香气,围坐在炕桌旁,人们长一句短一句,说着世道人心,说着一年庄稼收成。杯中的青茶添了又添,沙罐中的茶叶加了又加。看看日头已蹲到西墙头上了,客人就跳下炕,匆匆离去;主人望望远去的人,望望烟雾里的村庄,抿一口青茶,到厨房里忙活去了。
小村三面环山,山脚下淌着泉水,小村人就着泉水,熬着青茶,被青茶煮黄的日头,升了落,落了升,时间长了,就会使人们觉得小村其实也算个大沙罐。这人儿,这事儿,其实就是沙罐中浮起来沉下去的茶叶。一些人来了,炕桌上就多了几只茶杯;一些人走了,坟地里就多了几个坟堆。小村人对这来来去去的看得很开,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就像这罐罐里的茶,总有变淡的时候,总有倒完的时候。
只要有一口气,就得吃饭,就得喝茶,就得提茶走亲戚,自然对茶的好坏很在意了。比如说隔壁法图麦婚姻的事吧。通过媒人,法图麦许给了邻村一户人家,那家家境还算富裕,至少法图麦嫁过去不会受大苦。像村里其他姑娘一样,法图麦念书只念到五年级就辍学了。法图麦是家里的宝贝,疼归疼,爱归爱,在她母亲的调教下,法图麦茶饭做得好,缝补衣裳也是好手。那户人家前来送“问包”定亲,“问包”礼物一件件放在柜上,几套衣服,几块布料,几瓶化妆品,还有桂圆、冰糖、茶,礼物也符合小村的礼节。不知是疏忽了还是什么原因,犯了个致命的错误,送来的茶不是小村人喜欢的红框绿字的益阳茶,法图麦的父亲当时脸就凉了,不同意了。有人劝说法图麦的父亲不能为一包茶拆散婚姻。法图麦的父亲自有他的理论,他说,丫头是到人家家活人去的,这茶是小事,可不尊重人是大事,如果人家看不起你,丫头在别人家还怎么活人?最后喜事是办了,但那家也费了很多的周折。
奶奶从此把这事吃到心里,就开始给我们积攒益阳茶,临终时还给父母口唤,说这些茶只能用在我们哥儿三个的婚事上。在奶奶的葬礼上,父母没动用它,葬礼上舍散的砖茶都是小村庄的人们送来的。奶奶走后,母亲打开炕柜,里面是满满的一柜茶,全是红框绿字的益阳茶。后来这些茶全用在了我们哥儿三个的婚礼上了。
据爷爷讲,当年爷爷娶奶奶时,是赶着驴去的,驮着砖茶和盐包。驴不听话,背上的驮子总歪歪扭扭的,爷爷扶了又扶,看了又看,以致赶到奶奶家时汗水打湿了爷爷的青布汗衫,最后又歪歪扭扭地驮回了奶奶。奶奶无常了,爷爷又用驴驮着砖茶送到坟园门口,舍散给大家。爷爷用砖茶娶来了奶奶,又用砖茶送走了奶奶。送走奶奶的时间不长,铁匠出身的爷爷健壮的身体突然垮了。他临终只要了一口熬茶,头脑清楚地念着“清真言”走了。日头照样升起,照样落下,日子照样在小村的茶罐里熬了又熬,有浓有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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