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散文艺术探幽

2024-07-17 梁实秋

  导语:《雅舍小品》是梁实秋散文创作理念的实践之作,它集中体现了作者“通达闲适、冲和幽默”的艺术个性及其在散文语言方面的探索,在多重维度上影响着散文创作,对当代散文有显著的指导意义。

  《雅舍小品》是彰显梁实秋散文艺术的代表之作,无论在内容、形式还是内涵上,均体现着梁实秋对于散文的理解,以之为例,可以探知梁氏散文的艺术特征及创作理念,并把握其之于现当代散文创作的意义。

  《雅舍小品》集中体现了梁实秋“通达闲适、冲和幽默”的艺术个性,具体而言,主要表现为如下两方面:

  首先,于琐事中寻乐趣,于世态中觅境界。《雅舍小品》堪称人世百态图,作者避开宏大主题和严肃主旨,选择寻常事物入文,无论是草木、鸟兽、散步、算命、饮食、煮饽饽、玩花炮,都被梁实秋尽收笔端,且在其笔下趣味盎然。如《下棋》中对“观棋急语”者有这样一段描写:“观棋不语是一种痛苦。喉间硬是痒得出奇,思一吐为快。看见一个人要入陷阱而不作声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如果说得中肯,其中一个要厌恨你,暗暗地骂一声‘多嘴驴!’另一个也不感激你,心想‘难道我还不晓得这样走!’如果说得不中肯,两个人要一齐嗤之以鼻,‘无见识奴!’如果根本不说,憋在心里,受病。所以有人挨了一个耳光之后还要抚着热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车, 要抽车!’”在这寥寥几句中,梁实秋不仅再现了观棋人急不可耐的情状,同时诙谐地将对弈者与观棋者之间“心搏舌战”的场面刻画而出,独具传神的艺术境界。作者极为善于在俗世琐碎中寻找美的意蕴,无论大雅小俗都信手拈来,以悠然闲适的姿态与节奏款款而言,颇具传统士大夫之气,营造出闲适自得的艺术世界,使生活呈显美的情调。《雅舍小品》的开篇之作《雅舍》即彰示了这一随遇而安、优雅恬适的人生态度。在梁实秋笔下,雅舍远离喧嚣,诗意盎然,无论清幽月夜还是蒙蒙细雨都使人陶醉、令人神往,那“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的描绘更是别具豁达风味,这些内蕴于寻常生活细节中的诗意与通达激发着作者的创作之源,为其散文带来丰富的情绪体验。虽对琐碎生活倾注了极大热情,但梁实秋追求的并非物质之娱, 而是注重精神愉悦的体味,这一特质在文集命名上即可看出端倪。“雅舍”实际上并非雅舍,它实为梁实秋在重庆北磅与友人合住的六间孤陋的居所,然而,作者并未因其陋而心感凄苦,却在陋室中舒放文字,陋中寻诗。因此,在原为士大夫玩物的鸟儿的鸣声中,作者听到的是自由的欢乐,在天空五彩缤纷的风筝中,作者感受到的是思乡情怀的撩动,在日常饮食的醇香中,作者传递而出的是对于俗世生活的喜爱之情,在变化多样的女装中,作者欢喜的是开明民主的悦人新风,即使是身居陋室,作者也依然能“物”中寻“情”, 由屋顶因雨崩裂而引发出“奇葩初绽”的联想,畅达恣肆,十足地拥有着游心于物外、超脱于世俗的自由精神境界与艺术格调。

  其次,幽默也是《雅舍小品》“通达闲适、冲和幽默”艺术特征的另一侧面。梁实秋将嘲讽批评寓于诙谐的幽默笔调中,在直指本质的同时还“搔人一痒”,于调侃中隐现着畅达幽阔的艺术追求。幽默与滑稽不同,是包含着智慧、宽厚和哲理的笑谈,梁实秋的幽默正是这样一种纯粹的幽默,谑而不虐,亦庄亦谐,善意指摘,适可而止,他的调侃极少使用尖刻的词语,而是于揶揄之中包含了几分宽和,在幽默背后蕴含着智慧的闪光,正所谓“深得幽默三昧”[1]。如在《男人》一篇中,作者笑言男人“耳后脖根,土壤肥沃,常常宜于种麦”,“曾有人当众搔背,结果是从袖口里面摔出一只老鼠”,“有一个人半年没吃鸡,看见了鸡毛帚就流涎三尺”,梁实秋采用漫画手法,巧妙运用夸张和比喻,生动地刻划出脏馋男人的形象,却并无尖酸刻薄之感,而是将审丑艺术化,有种善意的玩笑意味在其中。即使在《握手》、《脸谱》等相对辛辣的作品里,作者也并没忘记拿捏住讽刺的尺度,当写到官办业务机关人员那肃杀傲慢的神情时, 梁实秋将笔锋回溯至其情绪源头,疑问道这些人是否睡眠不足,是否连泻三天,是否凶讯连至,在戏谑中有意无意地削减了批评的锋芒,尽管与一些正面抨击的作品相比少了几分力度,然而同样能在嬉笑声中穿透问题,实现规劝的目的。同时,梁实秋的幽默也是机巧智慧、透彻深刻的。如在《中年》一文中,作者先是以诙谐的笔调描绘了中年人的凄苦形状,男人头发“有搬家到腮旁颔下的趋势”,女人“脸上的皱纹已经不是熨斗所能烫的平的”,随后笔锋一转,“别以为人到中年,就算完事。不。譬如登临,人到中年像是攀跻到了最高峰。回头看看,一串串的小伙子正在‘头也不回呀汗也不揩’的往上爬……向前看,前面是下坡路,好走得多。” 作者以自我解嘲的轻松化解了“中年哀怨”,并在“哀怨”中抽离出中年之美好:“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的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作自己能作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正如演戏,“中年的演员才能担得起大出的轴子戏,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戏的内容”。梁实秋以轻快的笔调漫谈原本“凄苦”的中年,充溢着洞达世情而又超然物外的喜悦感,在豁达心境中透射出对于生命哲学的了然于心,给人以智慧启示。不能不说梁实秋的幽默中蕴藏着对人生透彻的审视,使读者获得温情诙谐的阅读体验的同时,也收获了丰富的知识,激发着深刻的思索。由《雅舍小品》所体现的幽默和与之相伴的通达境界是梁氏作品艺术个性中极为引人注目的组成,矜持节制,诙谐中见宽厚,幽默中见智慧,虽不凌厉,却也余意深长,耐人咀嚼,正如“幽默”一词的引入者林语堂所言,“最上乘的幽默,自然是表示 ‘心灵的光辉与智慧的丰富’”[2],作者因此而得到诸如“在现代散文作家中,论幽默的才能,首推梁实秋”[3]的极高评价也是情理之中了。

  此外,《雅舍小品》还体现了梁实秋对于散文语言的探索。《雅舍小品》堪称现代散文语言的典范之作。优秀的散文要求凝练准确的语言表达,梁实秋也认识到散文的美妙多端,然而“最高的理想也不过是‘简单’二字而己。”[4] 作者自觉遵循着以理性驾驭情感、以平实节制想象的创作戒律,行文雅洁利落,用语凝练平实,追求“绚烂之极趋于平淡”的境界并积极实践,因此,“平淡”便成为梁氏散文在遣词用语方面最为突出的特征。《雅舍小品》之“平淡”首先体现在叙事情绪的淡化上。虽寄蕴着充沛的情感体验,但《雅舍小品》从无感慨泣泪或怒发冲冠的感情宣泄,也无浓墨重彩的情绪描写,作者少用情感倾向鲜明的字词,无论叙事写情还是评点议论,都节制于幽缓平和的叙述中,让情绪在文人雅士的淡然风度中缓缓释放,任凭读者自由琢磨,而实际上,经由受众的自我阐释而来的情绪体验也许更为强烈,因此,《雅舍小品》虽没有波澜的情感和浓烈的言辞,读者却仍能感受到“情动于中而言于形”的魅力,颇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别样感受在其间。其次,“平淡”二字还体现在用语的凝练精准上。梁实秋认为“散文的文调应该是活泼的,而不是堆砌的――应该像一泓流水那样的活泼流动”[5],因此《雅舍小品》力避铺陈,作者常常有意识地融汇一些文言词汇或采用文言句法来辅助表述,大量使用四字句及短句以追求简洁的叙述,并注重“用典”以便更为简要地表达情绪,其效果正如作者自己所言,“写文章若大掉书袋,固然难以写出流畅自然的句子,读来晦涩,令人生厌;但若能适当用典,白话文中恰当地出以文言,不但能做到最经济的表达,而且能使文句的内涵更丰富,把白话有时而穷,难以表达的意思,很技巧地透露出来。”[6]在对白话和文言优势的充分调动下,《雅舍小品》具备了洒脱简洁的语言特征,文白相间、凝练雅致、隽永耐读,深得中国古典艺术“留白”之精髓,也不乏现代白话文“明白”之优势。此外,梁实秋还强调散文语言的音韵节奏之美。在《论散文》中他曾论及音律之于情绪表达的作用,认为仄声的字容易表示悲苦的情绪,响亮的声音容易显出欢乐的神情,长的句子表示温和驰缓,短的句子代表强硬急迫的态度,可见作者深谙借音律强化阅读体验之道,因此,《雅舍小品》并无浓墨重彩的涂抹却不乏丰沛的情感,文章读来也平仄起伏,张弛有度。不妨来看一段对“雅舍”月夜的描写:“‘雅舍’ 最宜月夜一一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这段描写很好地代表了《雅舍小品》对音律之美的追求与认识――既不拘泥于格律从而摆脱了韵文的刻意斧凿,又于自由体式中蕴藏了排偶的工整,平仄谐调、声韵配合、富于节奏,读来琅琅上口,别具“中外逢源,古今无阻”的畅快之感。   自出版以来,《雅舍小品》以幽默的风格、恬淡的情调、简约的语言和精纯的文学品格吸引着无数读者,成为现代散文史上不可多得的经典著作,同时也以其自身魅力强化了散文的意义与价值。在《雅舍小品》出版的三四十年代,散文创作存在着明显的“杂文化”趋势,因其形式方面的自由性和特殊的文化语境,散文多作为一种文体意义模糊的“即兴”文类来回应时代或排遣自我,不仅地位尴尬,而且质量上也较少出色之作。梁实秋以其创作实践使散文获得了更为鲜明的文体特征、更为高远的艺术品格和更为强大的思想承载能力,将严肃的精英意识带入这一偏于随意的文类,拓展了散文的创作视野和艺术表现手法,既传承古典,又吸纳现代,现代散文正是在梁实秋们的积极实践中逐渐成为真正独立且魅力独具的文类。《雅舍小品》是使梁实秋真正饮誉文坛之作,无论在形式、内容、还是精神品格上都为散文创作注入了新质,具有多重阐释维度,其影响至今未减,尤其是在90年代散文复兴潮中,无论是以人文情怀为纲的“大散文”、以闲适情调为追求的“艺术散文”还是以才学理趣为特征的“文化散文”,似乎都可在梁氏散文中寻找到最原始的影子,其既有积极入世的烟火热情,又有超逸出世的哲思探寻,既有恬淡闲适的生活记录,又有感怀深切的情绪倾吐的艺术情趣与风貌,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当下的散文读者的审美取向。因此,重评《雅舍小品》,不仅是对该部佳作的鉴赏,同时也是对现代文学生发以来,散文文体如何实现自我完善与发展的一次小结,对当下散文创作来说,其散文艺术、文化内涵及精神品格,尤其具有参照意义。《雅舍小品》是现当代散文史上难以避绕的存在,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四十年前在致梁实秋的一封信中就富于远见地指出:“大作《雅舍小品》对于文学的贡献在翻译莎士比亚的工作之上。”[7]高度评价了梁实秋及其《雅舍小品》对于文学史的意义。《雅舍小品》连同以其为肇始陆续出版的《雅舍小品》续集、三集、四集, 及《秋室杂文》、《雅舍谈吃》、《雅舍散文》等“雅舍”系列, 奠定了梁实秋在中国现当代散文史上的独特地位,也为读者及后世散文创作者留下了兼具了审美及思索意义的可贵精神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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