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语言的幽默性

2024-09-29 贾平凹

  导语:贾平凹是一个复杂独特的存在,不同文体经他的灵光照射便能异彩顿生,以一人“兼具数美”,实为当代文学创作界的奇才。其小说创作成就巨大,散文创作也毫不逊色,以广泛宏富的内容、超凡脱俗的形式在当代散文创作中脱颖而出,卓然独立。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的审美价值要靠语言来实现。贾平凹认为,写作上“语言是第一的”。与小说相比,散文对语言的要求非常高,甚至有些苛刻。某种意义上说,语言既是散文的形式,也是散文的内容。小说可以通过曲折有趣的故事、跌宕起伏的人物命运吸引读者,散文就没有这种优势。散文篇幅短则几百字,长不过几千字,语言粗糙缺乏个性,就很难抓住读者。贾平凹对此深有体会:“我当编辑几十年了,你拿出一个稿子,稿面干净、清楚,就有好感,读起来语言好,就有兴趣读下去。如果稿面乱七八糟,读上几段,语言枯燥无味,就不想看了。”

  贾平凹是个艺术上不断求新求变、超越自我的优秀作家,早期散文语言偏重于诗情画意,清纯流利、朴素传神,虽时显单薄清浅,或有雕琢痕迹,但其优美含蓄的笔致,却已走在了同时代作家前列,赢得广大读者的喜爱与好评。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贾平凹散文语言发生了可喜而重要的变化:追求语言的喜剧色彩,有意放大、凸显生活中某一阶段、某一侧面或某一瞬间的滑稽、可笑、荒诞,有一种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意蕴和智慧。他的幽默不是那种轻松的谐趣和开怀大笑,而是带着淡淡的苦涩微笑,不露声色地把深刻哲理寓于其中,使读者得到愉悦享受,受到启迪感悟。

  幽默(Humor)是个音译的外来语,美国《新时代百科全书》这样解释:幽默表达了人们嘲笑自己及其所创建的社会时的得意心态。亚里士多德认为:“一切荒谬可笑的事物都饱含了某种不致酿成伤害和痛苦的缺陷或丑。”中国最早发掘并在生活中享受幽默的当推林语堂先生。他在《论幽默感》里写道:“我很怀疑世人是否曾体验过幽默的重要性,或幽默对于改变我们整个文化生活的可能性――幽默在政治上,在学术上,在生活上的地位。它的机能与其说是物质的,还不如说是化学的,它改变了我们的思想和经验的根本组织。”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许兆真先生认为,幽默“是作家发现、把握生活中喜剧性因素并能艺术地表现出来的一种能力,它的本质是表现生活中或思维中的矛盾,给人以特殊的审美享受”。作为美学范畴,幽默就是一切滑稽可笑的事物。某种意义上说,作品的生命力往往与作品的幽默艺术有很大关系,许多时候读者忘记了作品内容,却对作品里的幽默铭记在心。

  贾平凹的幽默散文,结集在作家出版社2002年9月出版的《长舌男――贾平凹幽默作品选》中。该集收录了幽默散文四十篇、幽默小说四篇,从不同角度反映、解剖社会大变革中各色人等的生活形态,探索人性在传统文化桎梏下的抗争与复杂性。观察细致入微,语言纯熟老辣,世间冷暖、人生百态,在其笔下都有着深刻而独到的反映。我们不妨看下面这几个例子:

  “他每日都喝酒,喝酒的时候屋梁上的老鼠就聚在那里闻酒香,久而久之,老鼠也有了酒瘾。一次出差七天,老鼠酒瘾发作,在屋梁上乱跑乱叫,一个个从梁上跌下来死了。”(《饮者》)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老鼠闻酒香而成瘾,暂无酒香则烦躁不安,竟然坠楼而亡。这段文字,极尽夸张,却有趣至极。

  “人性里最大的可悲之处是不能享受平等。试想,我们作为一个平头百姓,平日里看不惯以权力谋私,看不惯不公正的发财,提意见呀闹斗争呀地要平等,可是彻底消除贵贱穷富和男女老幼界限的最平等的死到来时,却不肯死。”(《说死》)这是一个异常严肃的话题,作家在冷峻叙述中带着一种别样的调侃,使读者品尝到现实的苦涩与辛酸。

  “我曾经问过许多人,你知道你娘的名字吗?回答是必然的。知道你奶的名字吗?一半人点头。知道你老奶奶的名字吗?几乎无人肯定。我想,真可怜,人过四代,就不清楚根在何处,世上多少夫妇为‘续香火’费了天大的周折,实际上毫无意义。”(《说孩子》)作家针对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的社会现象,做了细致入微的剖析,在幽默之中将对人生的思考与感悟和盘托出,发人深思。

  “闲人却并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角色,可以说,都极聪慧,他们都有文化,且喜欢买书,只是从不读完每一本书。但学问已经足够了,知道弗洛伊德,知道后羿,知道孟子、荷马、毕加索和阿Q。当穿着牛仔裤并让它拖在地上在夜街上转悠,闲人差不多会碰着闲人,他们就会一起走到某一个闲人家去,在狼藉不堪的小屋中拒绝筷子用手抓食着卤豆和鸡腿,就谈论天文、地理、玄学、哲学、经济,由女人说到了造人的女娲,由官倒说到了戈多,最多的说人生,由人生说到地球旋转,那么每一个人都是倒挂在地球上的,就不免说一句每次都说的‘上帝死了’!然后有人出门就尿,有人将一口痰就吐在桌下,咒骂‘地球太小了’!有人推开了窗户看着城市的夜的风景,伤心了,有人庄严地去厕所,蹲下拉屎,有人抓过一本书想读,却又压在了屁股下。这一夜他们门窗洞开着让酒醉到天明。天明,洗脸,刷牙,弹掉衣服上的灰尘,道貌岸然地出去各干各的事了。(《闲人》)这段文字,把闲人的形象描绘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对社会上各色闲人做了高度概括:他们读书不求甚解,把大好时光消磨在无聊的夸夸其谈之中而毫无所知。闲人的所作所为真是可怜又可恨,让人感受到作家批判的力量与笔锋的辛辣。

  “手上何必戴金银,金银是矿,手链也是矿嘛……好读书者就得受穷。心用在书上,便不投机将广东的服装贩到本市赚个大价,也不取巧在市东买下肉鸡针注了盐水卖到市西;饭盒里也不捎工地上的水泥来回家修下浴池……”(《好读书》)“好读书”者“不懂得生活”,似贬实褒,既赞叹了读书者的高洁品德,又讥讽了那些投机取巧、损公肥私的丑陋行为。

  对于贾平凹散文幽默的艺术效果,我们要做具体分析与理性评价。有论者把他的幽默散文分为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单纯的幽默;第二重境界:幽默之余,让人有所思,但还没有达到深刻的程度;第三重境界:幽默之中,深刻地揭示或概括了某些社会内容。[3]笔者对此深为赞同。显然,《饮者》以及早期散文《笑口常开》等属于第一重境界,带有搞笑的遗憾,无法给读者留下更深的内容与回味余地;《说死》、《说孩子》、《闲人》、《好读书》等属于第二、三重境界,揭示或概括了人生命运、社会现象的某些本质方面,妙笔点染,机智俏皮,意味隽永,使人警醒。

  幽默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智慧;是一种成熟,也是一种境界。读贾平凹散文,我们常常会为他的一些不动声色的幽默击节叫好,正如评论家所言,贾平凹语言“是天籁之音,人籁之声,极自然的流露,完全泯绝了硬做的痕迹,里边的幽默、机智、无奈,都是生活与心灵自身就有的,无需外加,浑然天成,可谓有什么话,说什么话的最佳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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