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风雨总是那么的灿烂

2024-06-20 迟子建

  引导语:老天似乎只给了我们一个晴朗的瞬间。因为领略了最壮丽的风云,眼前的风雨,突然间变得灿烂起来。

  风雨总是那么的灿烂

  迟子建

  我已经有五年多没有乘汽车在山间公路上旅行了。这次与弟弟陪母亲去漠河看望姥姥,一家人在选择出行工具上意见相左。弟弟坚持要找个友人的汽车,说是方便快捷;母亲呢,她说晕汽车,执意要乘火车。其实我心里清楚,五年前我爱人出的那场车祸,是她心中永久的隐痛,她憎恨汽车和公路,所以每当我外出要乘汽车时,她总是找种种借口予以阻止。其实汽车和公路是没有过错的,过错的是命运。

  我说服了母亲,于是,中秋节后的第二天,我们乘汽车从塔河出发了。

  从塔河到漠河,大约三百公里。三年前开通的水泥铺就的塔漠公路,不像以前坑洼不平的砂石路那么难行,很好走。大兴安岭正值深秋,穿行在林海中,等于看一幅山水画的长卷。绿了一春一夏的树,终于熬黄了脸,在秋风中簌簌落着叶子。天气不好,初升的太阳露了一下头,一竦身就不见了,好像天庭里有什么要紧事等着它去,懒得照拂人间。乌云翻卷着,森林暗淡了,不久,落起雨了。阴郁的天气让母亲情绪低沉,车刚过绣峰,她就唤司机停车,顶着雨在路边呕吐。看着她被折腾得脸色灰黄,我非常后悔让她乘汽车出行。

  按照原来的打算,我们到达漠河后,先顺路去观音山,然后再到北极村。出发前,家人往后备箱里装捎给亲戚们的熏鸡和烤鸭时,我曾说,载着它们去观音山,是对菩萨的不敬,不如到了北极村后再去。可母亲觉得路过观音山而不下车,是更大的不敬。母亲信佛,每逢初一和十五,我和弟弟都陪着她吃素。去年开光于漠河的观音,没有殿堂的护卫,朝拜它,当然是晴朗的日子最好。可是我们所经之路,不是越来越明媚,而是越来越阴晦。车到蒙克山时,雨声激昂,溅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滴,豆粒般大,它们把我心击打得阵阵下沉,这满天的乌云,是没有开晴的迹象的,到观音山怎么烧香呢?森林里雨雾蒸腾,我们不得不放慢车速。母亲呕吐的频率越来越高,车到阿木尔时,她已经吐了十几回了。她哼唷着埋怨我们:我说坐火车吧,你们非让我坐汽车!她的声音是委屈的,无助的。我安慰她,回程时一定陪她乘火车,不让她受这份罪,她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乌云毕竟是乌云,不管它们多么来势汹汹,终要溃败。快到漠河的时候,雨小了,天色也明朗了一些。正午过了西林吉,我们很快就到了观音山下。母亲恹恹无力地对我们说,今天不去拜菩萨了,明天去。这也正合我的心意,我不愿意后备箱里的荤腥,玷污了佛门净土。

  终于到了北极村,到了我的出生地。姥姥见着面色惨淡的母亲,心疼得直落泪。前年,姥姥轻微中风,一度不能起床。现在她拄着拐棍,能自如地行走了,可见恢复得不错。母亲见姥姥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她的神色也开朗了,吃过饭就和姥姥偎在火炕上聊家常。看着六十多岁的母亲在八十多岁的姥姥面前像小孩子一样地乖,我心里忍不住想笑。

  我们安稳地睡了一夜,可乌云却没有合眼,清晨起来,满天还是它们的阴影。吃过早饭,八点多钟,弟弟就张罗着去观音山。我担心中途下雨,劝他等天放晴了再走,可弟弟却满怀信心地说到了那里天就会晴了,好像他是个星象家。于是,我们上路了。汽车一驶出北极村,就遭遇山林间的大雾,我们打亮车灯,减速慢行。我埋怨弟弟出来早了,他一声不吭,眼里也现出担忧的神色。观音山离北极村只有三十多公里,真是奇怪,走出二十多公里后,雾气骤然疏朗了,天色也明朗了,接近观音山时,乌云迅疾地退去,等我们下车的时候,一场夺目的晴朗在天庭爆发了。天色变得湛蓝,厚厚的乌云化做了薄薄的白云,太阳激情四射地喷薄而出,朗照着山林。我们喜悦地走向观音的时候,晴天白日中,弟弟的鼻子竟淋上了一滴雨,看来他还真有佛缘。

  端坐于松林中的一体化三尊的汉白玉的观音,是海南三亚南山海上108米观音的原身像,10.8米高。这一体三尊的观音像,通体洁白,好像三支透明的蜡烛。三面观音一面持箧,一面持莲,另一面持珠,神态庄严,仪态洒脱。当我们走到持莲观音面前时,东方的天际正有一片片云彩飞过,云与日交错的瞬间,白云幻化为一团连着一团的彩云,让我们惊喜极了。

  我去过一些名山古刹,也曾在幽幽梵音中进香,但心却脱不了迷茫。

  可是这屹立在北极的观音像,却让我无比的感动,无比的安宁。是呵,能够栉风沐雨、披霜挂雪,才能够真正体味人世的甘苦。那仙乐一般飘来的彩云,恍如猩红的袈裟,将山河点染得一派绚丽。秋风变得柔软了,萧瑟的山林也变得暖意融融。

  下山的时候,我的眼前仍是一团一团的红。回程的路上,天又阴了,雨滴落了下来。老天似乎只给了我们一个晴朗的瞬间。因为领略了最壮丽的风云,眼前的风雨,突然间变得灿烂起来。其实风雨也是上苍赐予我们的甘霖,它可以升华苦难、化解悲伤,教人以慈悲心对待尘世的荣辱。人生哪有一路的晴朗?波折起伏,最能修习心性;动荡颠簸,才会大彻大悟。

  在北极村停留三天后,我们向回返了。我问母亲是否要乘火车,她神秘地笑笑说,她不会晕车,欣然与我们同行。阳光热情奔放地在前方引路,车子开得很快,母亲竟然一点也没有晕车。她望着风景,不停地说说笑笑,与去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我们顺利到达了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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