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轮台在《史记》、《汉书》中均有记载,唯《史记》不称“轮台”而称“仑头”,岑参诗作中也有提及。下面和小编一起来看一下吧。
唐代著名边塞诗人岑参有两次从军西域的经历。第一次是天宝八载(749 )至十载(751),在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任职;第二次是天宝十三载(754)至至德元载(756),在北庭都护、伊西节度使封常清幕中先后任判官及支度副使。 第二次从军西域期间,岑参写了十余首涉及轮台的诗(下文称之为“轮台诗”),他的边塞诗代表作几乎都在其中。这些诗作一向被人关注,但对这些诗作的解读仍待作进一步的讨论。
首先,是轮台与北庭的关系。
人们看到的实际情况是:“轮台诗”中,诗人在说着北庭的时候,总是用轮台来指称它,有时诗题中分明标出“北庭”字样,诗句却说成轮台。比如,《北庭贻宗学士道别》,贻诗之地毫无疑问在北庭,但诗中却写道:“忽来轮台下,相见披心胸。饮酒对春草,弹棋夜闻钟。今且还龟兹,臂上悬角弓。平沙向旅馆,匹马随飞鸿。孤城倚大碛,海气迎边空。四月犹自寒,天山雪濛濛。”道别的地点又成了轮台,而且把当时的季节、天气以及道别的情景描写得非常具体、真切。闻一多先生在《岑嘉州系年考证》中颇惑于此,曰:“诗曰见宗于轮台,而题曰北庭,何哉?”转而解释说:“盖春晤宗于轮台,旋同至北庭,四月宗又自北庭归龟兹,公因作此诗以道别耳。”随之勾画诗人行迹,屡有“自北庭至轮台”、“尔后居轮台时多”、“在轮台,间至北庭”等说法。
陈铁民、侯忠义《岑参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明白地看出了这一点,在附录《岑参年谱》中论及闻一多《岑嘉州系年考证》时,有一段按语,曰:“北庭节度使治庭州,轮台为庭州属县。岑集中既有北庭诗,又有轮台诗,疑其时岑屡往返于北庭、轮台之间。又岑诗中常将轮台与北庭同用,如《赴北庭度陇思家》:‘西向轮台万里余。’《发临洮将赴北庭留别》:‘闻说轮台路,连年见雪飞。’《临洮泛舟赵仙舟自北庭罢使还京》:‘白发轮台使,边功竟不成。’《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轮台征马肥。’《北庭贻宗学士道别》:‘忽来轮台下,相见披心胸。’故把居北庭与居轮台截然分开,似无必要。”这段按语持有两个观点:一方面说“岑集中既有北庭诗,又有轮台诗,疑其时岑屡往返于北庭、轮台之间”,一方面说“岑诗中常将轮台与北庭同用……把居北庭与居轮台截然分开,似无必要”。前一点同于闻一多的说法,后一点提出一种颇为通达的处理意见,但仍认为诗人有“居北庭”与“居轮台”两种情况。
《岑参集校注》对岑参“轮台诗”中以轮台指称北庭还有一种解释,即“北庭瀚海军或驻轮台”(见《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王永兴先生也充分关注这一问题,他列举并分析了岑参六首“轮台诗”:
①《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胡地苜蓿美,轮台征马肥。大夫讨匈奴,前月西出师。甲兵未得战,降虏来如归。西郊候中军,平沙悬落晖。”曰:“合诗题诗句并观之,北庭西郊即轮台西郊也。‘前月西出师’,出自轮台之骑士也。出自轮台,回到轮台,故于轮台西郊候节度使凯旋归来。”
②《登北庭北楼呈幕中诸公》:“尝读西域传,汉家得轮台。日暮上北楼,杀气凝不开。上将新破胡,西郊绝尘埃。”曰:“合诗题诗句并观之,北庭北楼即轮台北楼也。‘上将新破胡,西郊绝尘埃’,即前诗所咏之事。西郊乃轮台之西郊,亦即北庭之西郊。”
③《北庭贻宗学士道别》,曰:“诗题‘北庭贻宗学士道别’,诗句内容:宗学士自轮台去龟兹,与岑嘉州相别;亦即自北庭赴安西,故岑参赋诗道别。则北庭即轮台明矣。”
④《使交河郡郡在火山东(纬按:东字衍)脚其地苦热无雨雪献封大夫》:“奉使按胡俗,平明发轮台。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嵬。”曰:“岑参以判官的身份,奉北庭都护封常清之命,出使交河郡,‘平明发轮台’,自轮台始发,则轮台之为北庭都护府的治所,似不应有疑问也。”
⑤《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曰:“此诗最重要的一句,为‘轮台东门送君去’。岑参与武判官同在北庭都护封常清幕府,幕府当然应在北庭都护府的治所,治所为轮台,故岑参送别武判官于轮台东门也。诗中‘都护铁衣’、‘中军置酒’、‘辕门’,都是轮台为北庭都护府治所之衬托。”
⑥《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曰:“上将指北庭都护封常清,北庭都护当然居住于其治所,也当然从其治所出发西征。诗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描述大军出发及出发前后轮台的情景,因轮台为北庭都护府治所也。”最后的结论是:“据诗的内容,似可证明天宝十三十四载时,北庭都护府的治所在轮台,不在金满。”
以上闻一多、陈铁民、王永兴诸家在解读岑参“轮台诗”时,都看到了诗人本在北庭军幕任职,但诗中所写却总是身居轮台这一事实;同时,又都将轮台理解为轮台县。这样一来,矛盾就凸现了出来:岑参何以供职于北庭都护府(即节度使军幕)为判官,却身处四百余里外的轮台县?为了解决这一矛盾,诸家提出了多种说法,只是这些说法都难于成立。如说“北庭瀚海军或驻轮台”,这显然与《元和郡县图志》及《旧唐书》的记载不符,这两种史籍都明确地说,瀚海军在西域都护府城内(城中),而不是在轮台县。况且据《新唐书》的记载,大历六年曾在轮台县置静塞军,则此前轮台县断不可能驻瀚海军。又如说“天宝十三十四载时,北庭都护府的治所在轮台,不在金满”,这也有背于史籍记载,因为《通典》明言庭州“今理金满县”,而庭州又于长安二年改置为北庭都护府,则北庭都护府治所在金满县是确定无疑的,实不可移往轮台县。至于说岑参有“居北庭”和“居轮台”两种情况,又说他“居轮台时多”,又说他“屡往返于北庭、轮台之间”,实在是论者面对岑参诗既自道供职北庭又总言身处轮台这一事实时,所作出的勉为其难的解释。那么,矛盾到底应该怎样解决呢?在我看来,这就像人们常说的“捅破一层窗户纸”一样地简单明白,即岑参“轮台诗”中乃是以轮台指称北庭;或者说,北庭既可称北庭,也可称轮台。上节已说到,在岑参之前,唐人已形成了以轮台指称北庭都护府辖地,即庭州、西州一带的语言表达方式。岑参供职于北庭军幕的三年间,北庭正是唐王朝在天山东段以北的指挥中枢所在,因此,以轮台指称北庭都护府所在地,就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称北庭都护府治所为轮台,实包含有汉轮台的用典意义,岑参登北庭北楼而赋诗曰“尝读西域传,汉家得轮台”,此刻诗人的思维活动中明显是以汉轮台比拟唐北庭。将唐王朝在西域的战略要地北庭称作轮台,不仅是身在西域军中的人们的语言表达习惯,而且是朝廷上下的语言表达习惯。岑参在赴北庭的途中,作《赴北庭度陇思家》:“西向轮台万里余,也知乡信日应疏。陇山鹦鹉能言语,为报家人数寄书。”作《发临洮将赴北庭留别》:“闻说轮台路,连年见雪飞。春风曾不到,汉使亦应稀。白草通疏勒,青山过武威。勤王敢道远,私向梦中归。”又作《临洮泛舟赵仙舟自北庭罢使还京》:“白发轮台使,边功竟不成。云沙万里地,孤负一书生。池上风回舫,桥西雨过城。醉眠乡梦罢,东望羡归程。”三首诗无一例外地题目称“北庭”,而诗句称“轮台”。当时诗人还没有到达北庭军中,他实际上是根据长安人们的语言表达习惯,把北庭都护府所在地称作轮台。及至到了北庭军中,岑参先后担任的判官和支度副使都是节度军幕之要职(王永兴先生引《通典·职官》的记载,谓“判官乃节度使下地位相当高有要权之官员也”;闻一多先生引《新唐书·百官志》相关记载,谓“副使位在判官上”,“支度副使乃后此升迁之职也”),他日常理应居于节度使幕中,而不可能“居轮台(纬按:应读为轮台县)时多”。王永兴先生所开列的岑参那些重要的“轮台诗”,确实如其所判断的那样,应该写于都护(节度)治所,而不应在治所以外的地方。只是先生径谓北庭都护府的治所就在轮台而不在金满,则不免突兀。前引《通典》明载庭州理金满县,金满即今吉木萨尔县,县城北十一公里处有“北庭故城遗址”,系国务院第三批公布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故城规制宏大,气势雄伟,断壁颓垣间依稀可见当年作为军事重镇的面目。这里应该就是岑参当年供职和作诗的地方。岑参在北庭军幕任职期间,是否到过轮台县,其诗中没有如《使交河郡……》那样的明确记叙,不好断言,但将岑参“轮台诗”总体上视为作于北庭,则是不错的。岑参说到他在北庭军幕的生活,概括为“轮台万里地,无事历三年”(《首秋轮台》),在北庭的三年也就是在轮台的三年,轮台实指北庭都护府驻地。
其次,是岑参诗所反映的唐轮台风貌。
总观岑参“轮台诗”,在写法上有这样的特点,即:言及主将及其军事行动,往往用唐诗中常见的“以汉代唐”的表达习惯,旨在述德颂功,约略记事,诗句较少写实性。如“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大夫讨匈奴”,“前年斩楼兰,去岁平月支”(《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车师西门伫献捷”(《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等,所用多为汉代词语。除此以外,岑参“轮台诗”重在写实。诗人凭借自己的经历与闻见,用第一手材料,真实地描绘、记叙了轮台风物及军旅生活,构成唐诗中独具风貌的一道壮丽的“风景线”。其对于轮台(实为北庭)的描写,从多方面展现了这个军事重镇的自然与人文环境特色,使后世读者由此获得对于轮台(即北庭)真切的感性认识。如:
孤城倚大碛,海气迎边空。四月犹自寒,天山雪濛濛。(《北庭贻宗学士道别》)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同上)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异域阴山外,孤城雪海边。秋来唯有雁,夏尽不闻蝉。雨拂毡墙湿,风摇毳幕膻。(《首秋轮台》)
轮台风物异,地是古单于。三月无青草,千家尽白榆。蕃书文字别,胡俗语音殊。愁见流沙北,天西海一隅。(《轮台即事》)
诗中描写轮台,两次说到这是一座大碛、雪海边的“孤城”。岑参又有《北庭作》一诗,亦称北庭为“孤城”,曰:“孤城天北畔,绝域海西头。秋雪春仍下,朝风夜不休。”这正可说明在岑参诗中,轮台、北庭本指同一座“孤城”。这里春、秋两季都会下雪,而且秋季多大风。由“千家尽白榆”一句可知,当地居民较密集,而且,这里历来是少数民族聚居之所,诗中谓“地是古单于”以及“毡墙”、“毳幕”、“蕃书”、“胡俗”的描写,与史书“历代为胡虏所居”、“其俗帐居”的记载是一致的。
就写实性而言,尤应关注的一个问题,是轮台(北庭)与西州的交通。岑参《使交河郡郡在火山脚其地苦热无雨雪献封大夫》诗开首数句曰:“奉使按胡俗,平明发轮台。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嵬。九月尚流汗,炎风吹沙埃。何事阴阳工,不遣雨雪来。”诗句纯为写实。西州交河郡,驻有天山军,在军事上归北庭节度使管辖。岑参以判官之职,由节度使驻地北庭(即轮台)出发,前往西州之交河城公干,他所经行的路线,即穿越天山的“他地道”。这条道路又称作车师古道或金岭道,是连接山北之北庭与山南之西州的最便捷的通道。《新唐书·地理志》于西州“交河”县下曰:“自县北八十里有龙泉馆,又北入谷百三十里,经柳谷,渡金沙岭,百六十里,经石会汉戍,至北庭都护府城。”所记总里程为三百七十里,渡越的金沙岭,即天山南北的分水岭,亦庭州与西州的分界线。古道犹存,这些年正成为旅游者注目的热线。笔者读过两篇今人的游记:一篇是历史学家薛宗正的《翻越天山——他地道考察记》(载《中国西部文学》1998年第2期),作者是由南而北穿越, 黎明进山,经过“十四个半小时的步行劳顿”到达山北之三道桥,此处距北端山口仅数公里之遥。另一篇是方志工作者王秉诚的《车师古道见闻录》(载《北庭文史》第4辑),作者是骑马由北而南穿越,早饭后入北端山口,下午四点二十分登上金沙岭,六点五十五分到达南端山口。两篇游记告诉我们,无论骑马或步行,一日之内即可翻越天山。翻越天山的路程约五十公里,北端山口距北庭城四十公里,南端山口距交河城约七十公里,由北庭到交河的全程约一百六十公里。据陈梦家《亩制与里制》(载《考古》1966年第1期,科学出版社),唐一小里约等于442.5米,《新唐书》记载的三百七十里折合为一百六十四公里,与上述实际里程大体相合。岑参当年骑乘快马,平明由轮台(即北庭)首途,暮投交河,按九月天气的昼长计算,恰是一天路程。
岑参“轮台诗”还反映了当时从北庭入长安所取的道路。唐代,丝绸之路由长安西来,于敦煌分为三条路线:其南道缘塔里木盆地南沿而行,与本文内容无涉;其北道(亦称中道)沿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北沿而行,经高昌、交河,迤逦西去;其新北道沿天山北麓,经伊吾、北庭西去。北道与新北道之间,隔着天山,上文所说的他地道,正是连接北道与新北道的跨越天山的通道。岑参有《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诗曰:
天山有雪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能兼汉月照银山,复逐胡风过铁关。交河城边飞鸟绝,轮台路上马蹄滑。晻霭寒氛万里凝,阑干阴崖千丈冰。将军狐裘卧不暖,都护宝刀冻欲断。正是天山雪下时,送君走马归京师。雪中何以赠君别,惟有青青松树枝。
诗中“交河”、“轮台”二句,说明了萧治归京所取的路线,即由北庭至交河,进入丝绸之路的北道(即中道),而后东行。“轮台路”即他地道,“晻霭寒氛万里凝,阑干阴崖千丈冰”二句写的正是经他地道翻越天山的情景。第三句的“赤亭口”亦北道地名。《新唐书·地理志》:伊州纳职县“自县西……三百九十里有罗护守捉,又西南经达匪草堆,百九十里至赤亭守捉,与伊西路合”。结尾四句写赠别,亦切天山风物。
构思及内容与《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极为相似的,是《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两首诗都是先写下雪及雪景,而后写雪天气氛,渲染严寒,《白雪歌》“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四句,与《天山雪歌》中“晻霭”四句连造语都基本相同。《白雪歌》的结尾四句也像《天山雪歌》的结尾一样,写送别,曰:“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此“天山路”亦他地道。据《旧唐书·职官志》,节度使属下有“判官二人”,则《白雪歌》中的武判官与诗人为职位相同之同僚,交情宜深,故而送别之际,出轮台东门而直至天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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