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大学心底的悲凉_青春感言
他总是驼着背,脑袋向前探着,乱草似的几绺头发在风中翻动。他努力地向前挺进,每进一步,都像是与这个不公平的环境抗争。
夏初的一日下午,他刚从粮店回来,慢腾腾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肩扛着的米袋子中间已经用一根细麻绳勒紧隔开,两头的袋子都鼔了起来,一头是苞米楂子,一头是苞米面。他低着头,像是很累,又像是很愁,每走一步都显得很不自在。突然,一位戴眼镜的书生模样的人挡住了他前行的路,“尚大学,你地什么地干活?”尚大学下意识地站住了,瞪眼一看,竟是老朋友大夏,于是呼哈哈笑了两声,高声喊道:“我要饭了,我要饭了!”他的喊叫立即引起了街上几个人的好奇,“真像一个要饭的!”有人小声说道。
尚大学春夏秋三个季节,无论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头,总是穿着那件破旧不堪的灰色工作服,活像个要饭花子。只有到了严冬,他才换上那件油腻腻的黄色棉大衣,仍然像个要饭花子。
秋日的一天上午,树叶黄了,天气凉了,大雁向南方飞去了。我与他走在小镇的土道上。此时,他的精神不错,我们一起谈论起化肥厂的的一些人。我们说起了“大肚皮”,说起了“马家河子”,说起了“大裤衩子”,最后集中在了“北极熊”身上。他愤怒地说:“这个北极熊真地不可救药,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厂子有啥他有啥,一个不折不扣的不起眼人物!我真想爆爆地揍他一顿,可是,我又打不过他!”说着说着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觉得很开心。
恰在此时,前方走来了左右摇摆的“北极熊”。一看见这个欺软怕硬的恶棍,我就恶心,我用鄙夷的眼光直盯着他。他似乎不好意思地把眼眼光转向了尚大学,大概是求得老工友的寒暄话。尚大学已经看出了他的意思,故意将头转向一边,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接着,迸出了“真倒霉,到底碰到了这条狗”这发自内心的话语。我心里感到痛快,但接着就是害怕,我怕这个会猴拳的家伙把他那伶俐的拳脚加在老尚那瘦弱的身子上。然而,老尚却挺起胸来,大踏步地从他身边走过。到底是邪不压正,一身正气的老尚使一身邪气的“北极熊”如丧家之犬,很尴尬地匆匆离去。
夏日的一天黄昏,我迈步走进了他的家门,一进屋就觉得气氛很紧张。他站在地中央,喘着粗气,脸色煞白;他的老婆右手拎着一把闪亮的菜刀,坐在炕沿上哭泣。我知道,他们之间的一场战争尚未结束。
我很尴尬,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语无伦次地劝说道:“老两口了,一起过了二十多年了,快奔五十的人了,何必像仇人似的?”我想我的劝说多少能缓和一下屋里的紧张空气;然而,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劝说非但没有平息二人之间的.战争,反而是火上浇了油,老尚的妻子立即将满腔的愤怒发泄到了我的身上。他挥舞着雪亮的菜刀,歇斯底里地往炕沿上砍,只砍得炕沿上火星子四溅。他边砍边嚷道:“你说谁像仇人?你为什么不说他?你拉偏仗,你给我出去!”我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凶恶地将愤怒发泄到我的身上,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怕他手中的菜刀挥舞到我的身上
尚大学是酷爱数学的,高中毕业后,参加了几次升大学的考试,却一次不如一次,终于退出了高考的阵地,迈进了工厂的大门,做了一名钳工。但他的爱好没有改变,在众人面前仍然显示出数学家的样子。他上班时总是用胳膊夹着《高等数学》的厚厚的书,开口闭口这个定理,那个定义,让人莫名其妙。
一九七七年,我准备参加高考,遇到几个难题,就去他家请教。他在纸上画了好半天,也没弄出结果来,于是歉意地对我解释说:“我注重研究高等数学,初等的我不大接触。”当时我感到挺可笑,初等的研究不明白,何以研究高等的?过后又对他的执著一念的精神充满了敬意。
老尚没有如愿地上大学,却获得了一个“尚大学”的雅号,不知是讽刺,还是尊敬?每当人们称呼他这个雅号时,他都会满面笑容地与人谈笑起来。
光阴荏苒,他的大儿子也到了考大学的时刻,他把上大学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儿子的身上。儿子小学、初中时学习还不错,尤为数学;但到了高中,就急转直下了,特别是外语。至于考了几年大学,都名落孙山。一九八八年,他的大儿子参加完他的最后一次高考后,便躺在炕上蒙头大睡,尚大学掀开他的被子对他说:“你起来,咱俩估估各科的分数!”儿子急了,将被猛然地蒙上头,在被窝里叫道:“你乐意估你就估吧,我是不给你估了!”
尚大学气坏了,在他家的房门前的大道上来回踱步,遇到了她的好朋友大夏。他含着眼泪对大夏倾诉:“光是上补习班就念了三年,我供他念书不容易啊!他却说给我估分,我心痛啊!”大夏颇有感慨地劝道:“一个想走路的人,却折断了一条腿;一个想考大学的人却放弃了一门外语的考试,这不是笑话吗?老尚,你不要为他伤脑筋,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给儿孙做马牛!”
尚大学得了脑血栓,很快发展到不能自理的地步。他的两个儿子互相推诿,都不乐于收留他,他终于走向了不归之路,享年六十九岁。
他的儿子把他与早已离世的妻子埋在了一起,这大概是他所不愿面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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