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读到一定火候,好比坐禅,整个人陷在一种巨大的安定里,忘了周遭也忘了自己,全副精神都如着了魔,被光芒万丈的字句差遣着驱策着,攀爬一个又一个灵性的巅峰。生命浓缩为精神中的一点,像束高光,只照见眼前文字,而肉身不复存在。几小时坐下来,血流都缓慢了,嘴唇干渴腹中饥饿也浑然不觉,只觉灵魂如饥似渴地啜饮智慧的琼浆,舔嘴咂舌,无足无厌。
我就这么魂飞象外地读了半日书,但愿长醉不愿醒,及至醒了也只是半醒,迷茫的目光掠过墙上的竹简《兰亭序》,如在梦中。半晌才觉口干,想吃水果,而昨晚才吃掉最后一个甜橙。望望窗外,邻家伸过来的橘子红得正艳,遂起身去车库取长竿。
因雨水之故,有些日子没踏足后院了。提着长竿一路走去,但见灰黄的棕榈叶横七竖八散落在小径上,布局十分写意。路边小花圃的绿色铁丝格子栅栏不知怎地开了,随手给关上,又向内瞟一眼,只见黑土里几丛新绿,虽极年轻,却绿得执着、绿得真纯。抬眼望天,依然灰,且杂着隐隐的蓝,彷佛一块画布,画家出于某种心情,在涂好的蓝上又抹了层厚薄不均的灰。就在这蓝灰的底子上,一大片油绿的枝叶从隔壁院子伸来,上缀数十个黄澄澄的橘子,个个丰腴圆润,油光闪闪,叫人想起农村姑娘们好气色的脸蛋。
把竿子举过头,对准一簇又圆又大的橘子轻轻一扯,橘子便全掉进竿子顶端的容器内。取来查看,共六、七个,柄都掉了,皮也撕去一块,个个露出鲜嫩多汁的果肉,发出清冽的橘香。便是在此时,我留意到耳边的串串鸟鸣,粗略估计至少有十来只鸟,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此起彼落,滴溜溜如清晨荷叶上滚动的朝露,又圆润又清澄,向四面八方反射着晨光。倘有颜色,这些叫声都该是绿色,各种绿,黄绿柳绿青绿墨绿带一点清冷、一点春光,一点欢天喜地的生命的力量。
循声四望,对过邻家的老树上飞舞着大大小小的鸟,都在飞,都在唱。老树光秃秃,裸露着生命铿锵的质地,鸟雀们就在这无遮无拦的枝桠间自由放歌。最小的蜂鸟倏然飞升到最高的枝头,小小的翅膀犹自搧个不停。一只白鸟忽而飞离老树,朝我的方向飞来,长长的翅膀只拍两下,便已轻飘飘从我头顶掠过。它的眉眼我一概没看清,只记得抬头瞬间那笼盖四野的自由之姿,无比有力,无比恢弘。
然后才发觉,四处是鸟,四面的树上都有鸟在歌唱。天地间并不安静,远远近近的车轮声、喇叭声、风吹树叶声、狗吠声,浩浩汤汤,可在鸟鸣声中只如低音贝斯,混混沌沌一片,像块幽蓝的天幕,上面缀满清凉的星。
我在鸟声中久久伫立,一动不动,心被巨大的敬畏充满,像在经受一场灵之洗礼。鸟鸣如水,滴滴答答,洗尽灵中尘滓,睁眼之时,世界光华四射,心清若水,有如新造之人。
天依然灰。太阳依然隐身。鸟鸣声像锅浓汤,依然在沸。忽见身旁的小石榴树,枝干又粗了些许,再细端详,枝头已冒出玫瑰红色嫩芽,只消再过几日,天气晴暖,便会绽出满树新绿。木栅下的芦荟已漫成一片,以火苗的姿态节节高升。脚下的青草喝足了雨水,浑身发泄不掉的叶绿素,彷佛醉了,醉在浓得化不开的`绿里,像一团团墨绿的水草,乌油油。
此时是冬末,春天像沉睡的白雪公主,被王子般帅气的鸟鸣深深一吻,就此睁开双眸。
我的心也睁开了眼睛,默默地,惊奇地,敬虔地,打量眼前的新世界:那么嘈杂,又那么安宁,那种极深的安宁,像股清泉,汩汩注入我心。那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来自风声,来自鸟鸣,来自橘香,来自青草,来自灰蓝的天,来自所有被冬天囚禁的枯枝。在它们里面我感到无边的安定,彷佛时间静止,人在永恒里。
这是冬天里一个极平凡的日子,平凡得有如丑小鸭,浑身灰突突。可是一本好书,一片鸟鸣,一抹青绿,几枚鲜橘,就将它摆渡到人生的彼岸,蜕变为仪态万方的白天鹅。
或许每一日都是天鹅,只是披了丑小鸭的外衣。它需要你我来做摆渡者,将它送往它本质的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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