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娘是我父亲本家兄弟中六叔的媳妇,按乡俗本应称其“六姨”,但不知为什么唯独她被我们称为“六娘”。小时候,我觉得一定是因为她长得好看,银盘儿脸,柳叶儿眉,一对大辫子油黑发亮,称得上这与众不同的称呼。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六娘是外地人,大家就随她娘家的乡俗这么叫吧!
六娘是陕南人,什么县什么村不知道,村人从不曾提起,只知道是一个小得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这倒让我想起了“深山出俊秀”这句话了。六娘的到来给村里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也给六叔的一间胡基房里添了些生气:锅台白白净净,坑铺得平平整整,一床鲜红的新被子,几张巧手剪出的窗花,让我又是羡慕又是崇拜。我时常窜到对面的六叔家里看“花媳妇”,在院子里踢毽子,端着饭碗坐在被六娘扫得光亮亮的门墩上,看六娘俊俏的身影忙里忙外,听她用好听的声音说温柔的我并不熟悉的她的家乡方言,六娘手巧,她用做衣服剩下的布条给我扎头发,边扎边问:“扎个啥花?”我想了想说:“扎个柿子花!”“好,四个瓣瓣柿子花。”六娘就对着我咯咯笑,我也对着镜子咯咯笑。
冬天的时候六娘就给我脱了鞋,抱起来塞进她暖烘烘的被窝,我就看她在炕上纳鞋底儿,时不时用银闪闪的针在亮闪闪的发间蹭几下,然后只那么轻轻一扎,一拉,线绳就“哧啦啦”地从厚厚的鞋底儿中穿过去了,针脚细密,又结实又好看。六娘的炕香、人美、声音甜,听她说着话,看她纳着鞋底儿不多久我就睡着了。婆进来的时候就扯着嗓子喊:“快让这女子下来,新媳妇的炕女子睡了,将来都生些臭女子!”六娘不接话,一边替我掖被角,一边笑吟吟地招呼婆:“五妈,上来坐一时,暖一下脚。”
我并没有给六娘带来坏运气,相反,在此后的几年中六娘接连生下了三个小子。
六娘依然爱我,有好看的花样子,就给我绣在衣襟儿上,绣在小书包上,即使一根色彩鲜艳的布条儿她也留下来锁了边儿,送给左邻右舍的女孩子扎头发。“六媳妇三个干光光小子,爱女子呢!”乡亲们都这样说。
六叔家的三小子出生时的那年冬天,天冷得树叶儿都结着霜,打着战。一个大清早,村西头有人嚷嚷:“快看去!西头合社家自留地头扔了个娃。”一时间,大人小孩去了不少,我也跑去看,是个女子,裹着薄薄的被子,浑身发紫,气息奄奄,在农村,稀罕女子的人不多,好多乡亲也在怀疑“这娃娃是不是有啥麻瘩?”有人就说:“给老六媳妇,六媳妇爱女子。”
六娘跑去抱回了这个在生命边缘的女娃娃,六叔梗着青筋突出的脖子前出后进地骂:“缺心眼儿的婆娘,三个娃都快整死人了,还再抱回个祸害……”六娘不出声,毅然给不足八个月的三小子断了奶,喂养着捡来的女子,取名“丫丫”。六娘前出后进地忙着,洗大盆的衣服,纳一沓沓的鞋底子,打大片大片的备子,飞针走线做衣服,纳鞋底子,在大路边耧柴,装满一背篓,呼地背起,呼呼地朝家赶。我上学后不再常去她家,她不再有空给我绣花,扎头发,却时常让她和丫丫咯咯的笑声和清泉般的小曲从胡基墙头飘到我家院子里来。
六娘像冬天温暖的太阳,又像是晚上似水的月光,她俏生生地活在我心里,活在我的童年里。
听到六娘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在我上初中后的一个星期天,六娘呼天抢地地抱着病逝的丫丫,哭了三天三夜,水米未进。“六媳妇,不哭了,娃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这些年你也没少费心,没少花钱,你看这日子都烂包成啥了,你对得起这娃了!”六娘还哭,没人劝得住。第四天,六娘给丫丫换了衣裳,一梳子一梳子地梳好辫子,下葬了,碎女子不入祖坟,六娘就把她葬在自家地头。春天时丫丫坟上盛开的迎春花那是六娘扎在她发间的头花,冬日里丫丫坟上的翠柏枝叶间雀儿的鸣声那是六娘哄她唱的小曲。六娘提起丫丫就哭,边哭边说:“娃可怜!”
白云苍狗,世事变换,老家的旧房子拆了,盖了新房子,村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六娘一家也拆了老屋,盖了新屋。我从一个田野里奔跑的发间扎着“柿子花”的小丫头,成为一名初中生,师范生,走上讲台成为一名教师,回老家的次数少了,见六娘的机会屈指可数。一次,门子里一个小侄子满月,六娘来给孩子剃头,依旧是我印象中的窈窕身姿,依旧是我印象中的温柔随和,眼角虽多了些皱纹,却依旧清爽利落,至此我才把儿时的印记理清,六娘的美一大半来自心灵深处的善良,让人如沐春风。
见到我她喜得一个劲儿直夸:“出脱成大女子了!”我提起小时候六娘巧手绣的花,她更高兴了:“也弄不了个啥,就只会绣个猫儿、狗儿、花儿的,有主儿了没?啥时候寻下主儿了,有娃了,娘给你娃做衣裳。”我自然是极不好意思。
六娘却一直记得,数年后成了家,有了孩子,母亲带来一大包袱小衫、小袄、连脚棉裤,虎头鞋。鞋是六娘绣的,虎头虎脑煞是好看,棉衣棉裤是六娘裁的我母亲缝的。“你六婆、七婆一个个都没了,我这一辈人里也就你六娘手巧,半个堡子娃的棉袄棉裤都是她给裁的,她也热心随叫随到。这虎头鞋也只有她能做了,半个堡子碎娃脚上穿的都是她做的。”
去年中秋节回家看母亲,坐在老家门礅上闲聊的时候远远看见六娘背着孙女走过来。
“哎!你六娘瓜的很,那碎女子不知道是哪儿的野娃,还爱得跟宝贝似的,听说是老三媳妇结婚前在外面打工时不知道跟谁生的!”
“就是,娶这样的媳妇就不说了,这娃咱要她干啥?”
这闲话几位嫂子说得肆无忌惮,我听见了,六娘无疑也听见了。她背着孩子走过来,老远和我打招呼。“六娘爱女子,看把这女子打扮的!”
六娘听我这样说就放下怀里粉嘟嘟的小丫头和我拉起话儿来。
“老三看上银环咱就不计较,娃还有个不犯错的,娶进咱的门就是咱女子。这女子,你看咱爱她她就爱咱,上下跟着我。娃可怜!咱不要谁要?咱不爱谁爱呢!”六娘小声对我说,语言朴实、平静。
“六娘就是爱女子”。对门折柴禾的嫂子大声说。六娘呵呵笑着背起小丫头,哼着小曲儿走了。转身的一刹那我看见了小丫头辫子上绸带扎的“柿子花”。
这让我想起那年冻得气息奄奄的丫丫,想起半个堡子孩子脚上的虎头鞋,想起六娘在无论哪家红白喜事上随叫随到的身影,想起儿时发梢的柿子花……
六娘老了,时光无声地走过三十载,但她依然俏生生地活在我心里,她从陕南的明山秀水中走来,种了一个美丽的梦在我的童年里,像我纯朴厚重的故土,简单却耐人寻味。我想对她说“仁者爱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类的话,她不懂,可她却让我明白,做个俏生生的陕西女子,平静、谦和、仁爱,像我的六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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