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勤劳的苗家人在这方山水里年年岁岁永不疲惫的翻读着日升月落这本大书。那里的山到了夏季总是那么成熟青葱,一道一道,披在山坡坡、山坳坳或山尖尖上,随你任意挤出一桶一桶绿油来。天总是蓝澄蓝澄,水润水润的,可以清晰的看见自由的飞虫和高翔的小鸟,一条瘦长瘦长的曲曲小河,如白丝带缠绕在山与山之间,柔柔的躯体如一把锋利的剑把硬生生的巍峨大山切割开来,演绎着苗家人以柔克刚的壮举,鱼虾成群的河湾从来不干涸,河湾两边是苗家青瓦木楼,像一个个火柴盒,井然有序的重叠在大山的坡脚,炊烟四起的河湾人家大多数都养鸡养鸭养狗养牛,苗家人说:一个“鸡无毛,狗无味”的农庄人家,算不上富裕人家。
早上,苗家人打开大门,让清新的空气在家里流淌,看家狗狗睡在大门外,还在假寐。看见主人,就懒懒的伸着腰,尾随着主人走到屋后打开鸡笼鸭笼,鸡鸭活蹦乱跳的舒展身子,高傲的公鸡跑跑停停边走边打鸣,撒一地包谷,或谷粒,让鸡鸭们尽情地享用。随后,鸭群摇摇摆摆的排着长队,熟练地沿着屋檐下的排水沟,冲向寨门前的清河。鸡群开始在屋前屋后的猪栏牛栏下自由自在的游玩觅食,猪栏牛栏的粪堆里总是暗藏着惊喜,老母鸡“咯咯咯!”的欢唱着,抓弄着粪土,招呼圆球似的胆小雏鸡。牛在牛栏里哞哞的叫唤,它们盼来了水草丰腴的夏季。勤劳的苗家人或下田查看开花的稻田,上地锄草,或爬上高山钻进树林里砍几捆柴火。
孩子们的梦境在鸡鸭的叫唤中苏醒。小儿扛一把油光滑亮的小锄头,毛茸茸的小鸭子,撑开稚嫩的小翅膀,迈着小脚丫,追了上去。孩子带着小鸭子翻开寨前寨后路边的土粪堆,一锄下去,小鸭子蜂拥而至,它们在疯狂的抢夺蚯蚓。小儿说:“不忙,很多,都有份”。又一锄下去,又是很多的大小蚯蚓,小鸭子们还是一阵抢夺。有一只灵活的小雏鸭守在锄头边上,待小儿一锄下去,差一粒米儿的距离,小脑袋就被锄掉了。小儿赶紧放下锄头,心痛的捧起它,看看有没有受伤。骂骂咧咧:“你每次都心急,记住,不要和我同拍”。小鸭们眼鼓鼓的虚惊一场,期待下一锄头的惊喜。小鸭子乖乖的跟着小儿挥舞的那把锄头一会儿朝天,一会儿落地,锄头就像合唱团的指挥棒,这会儿很灵验。这样,小儿领着长长的小鸭子队伍们绕着寨子,在房子前前后后穿来穿去。
大孩子们脸还没洗,揉揉惺忪的眼睛,摸摸乱蓬蓬的头发,各人牵着一头肥壮的大水牛走在村前石板路上,大水牛甩着长尾巴,“哐啷哐啷!”摇着牛响铃。欣喜的踏上河边的一坝田畴,走在又弯又长,长满青青草的田坎上,它不紧不慢的迈着步子,有序地啃食着疯长的露水草,身后似割草机裁剪般摸样整齐光亮。田坎后山时有飞来的鸟雀,它们在捉虫嬉戏逗乐。有一只胆大的水鸟,悠悠的站在牛背上,牛悠悠的驮着它,孩子傻傻的看着这个“贵客”,它偶尔梳理着自己华丽的羽毛,偶尔就像一位哲人,静静的思考着人生。孩子想它也许就是浪漫主义诗派的李白,游山玩水,风流倜傥。田坎上的马蹄草,狗尾巴,垂着晶莹饱实的露珠,一棵一棵的被牛舌头卷进嘴里。孩子的脚湿湿的,很凉爽,他走得更轻,更慢。他和鸟静看远山薄雾升腾,看稻花在晨雾中随风摆弄身姿,含着香四处飘荡。畅想秋天金黄色的'稻浪,弯着腰,沉甸甸的垂满田坎。小孩几根田坎一牵,大水牛肚子上的三角形,填得满满的,整个肚子涨鼓鼓的,大水牛看着他,他把牛牵回头,走在那道弯弯的田坎上,牛“哞!”一声长叹,对面田坝人家的牛也跟着叫唤。不多时,大水牛小水牛吃得饱饱的,从田坎坎上都下来了,组成一支浩大的队伍,走向河湾,来到寨前的跳水潭,牛一头头疾步向前,一个闷功扎下去。全身都泡在水里,狠心咬它们的牛蚊子,闷死了,浮在水面上。孩子们比着赛,跑向上游的一个水潭,脱了衣服,哧溜溜的站在高高的土坎上跳下深潭,他们不晓得这项游戏是国际体育项目。他们一直做着飞天的梦,他们一个个纵身一跳,天永远上不去,都失望的落在水里。落在水里的他们还耍着牛劲,比闷水功夫。牛水潭里,一个顽皮的小儿已骑在牛背上,牛背起他游向深水处,他在那里吓得哇哇大哭。大孩子赶紧跑来抱起他,把他放在浅浅水边上。
大大小小的苗家人,沿着小溪流,一路吆喝,来到寨子后面的断龙山,放下背篓,拿起柴刀,钻进苁林深山,冲向一片片密林。刀法准的苗家人,一刀子就把一根苗条细长的土畺条扎柴砍倒,休掉枝断掉巔,一根一根整齐的镖往一处。到处都是砍柴的声音,有的隔着丈把远,小声地聊,有的扯起嗓门在大声远聊,说的都是些惹人发笑的笑话。大家开心的听着,乐着。清凉凉的树林里于是有了鸟啼声,欢笑声,在那个深山幽谷里一声一声久久的回荡。不多时,当东边山头的第一缕暖暖的霞光透过云层薄雾,洒在西边的山尖尖上,树上朝阳的鸟儿叫得更欢了,苗家人吆喝着捆好了的一捆捆扎柴,从各个山头背下来。汇聚在小溪边,走出小溪,来到沿河的大道,长长短短的柴火排成了一支很长的队伍,这样,砍一个暑假,冬天煮饭炒菜的柴火就有着落了。
这时,太阳正照在寨子上,大人们站在寨子的高码头上大声喊:“吃饭啰!”大家慌慌张张的回家吃过早饭,又来到河边看牛。牛还悠哉悠哉的泡在那个水潭里,只露出半个头,眨巴着挤满蚊子的双眼,它们一刻都舍不得离开水潭。苗寨人背着一背背豆荚,一背背猪草,一捆捆柴火从高坡上回来了。在风雨桥边,在石板路上,到处是晃动的人影。小不点儿吃过早饭,也领着吃得饱饱的小鸭子来到河边,小鸭子纤细的小脚丫在水里开心的划着,它们嬉戏着,逗乐着,笑看河道奇奇怪怪的景象。不多时,小河边上的大嫂婶婶,阿婆们都来了,戴着斗笠,把一年的棉衣棉鞋都背来河里清洗。大叔小叔们在下河道上,装上大大小小的毫,每人手里拿一根竹条子,在那里“嘘嘘!”的赶着鱼,那毫口小,肚子大,把毫一提起来,大白条和小白条鱼,大红牌和小红牌鱼在毫里蹦跳,惹得孩子们一阵欢呼雀跃。大姐姐拿捞篼搂虾米,大哥哥们拿一个撮箕放在上游,口朝下,里面装上几个大石头,扒开下游的石头,头大身子小的傻呆呆哈巴狗鱼都径直躲进撮箕了,几个人把撮箕提上岸,小心的取出几块石头,里面全是黑乎乎欢跳的哈巴狗鱼儿。“噗通噗通!”跳水的“牛倌”们嘴巴都乌紫乌紫的了,趴在河床鹅卵石上,背朝天,晒烈日,那黑黝黑黝的脊背早就晒脱了一层白白的皮子。大家嘴里齐声大喊:“太阳太阳快过来,阴凉阴凉快过去。”喊着喊着,一阵风吹过,果然天上的大云朵就散开了,太阳火辣辣的晒在脊背上,感觉很暖和,一会儿功夫,背上就有点儿烫了,又大喊:“太阳太阳快过去,阴凉阴凉快过来”。好像太阳很听话,一会儿钻云层,一会儿跑出来,和孩子们嬉戏。有一次,孩子们意见不统一,一半喊阴一半喊阳,最后,太阳和雨就恶狠狠的打了一架,这一架最后还是太阳赢了,但是,河床上快要晒干的棉衣棉裤棉鞋来不及收拾,都湿透了。河边上洗衣服的婶婶,嫂嫂们在厉声呵斥:“要一起喊太阳,不要一个喊东,一个喊西,喊来太阳和雨打架!”“快看那里好漂亮的虹桥 !”只听得一个孩子的这一声尖叫,孩子们站在河床上抬头,翻眼看挂在天边的那道绚丽神奇的七彩虹,大家沉浸在美丽的梦幻中,好像都没听到呵斥声。不多时,彩虹消失得无影无踪,火辣辣的太阳又露出了胜利的笑脸。媳妇大嫂婶婶们在河边那块圆滑扁平的大石头上,又开始刷的刷,搓的搓,棒的棒,说着一箩筐一箩筐的笑话,这时,孩儿跳水声、嬉笑声,大人闲谈声,汇成了一支厚重的交响曲,在山的两边回荡。
突然,高坡上有人在大声疾呼:“牛吃水稻了!牛吃水稻了!”呼喊声终于被一个耳尖的小孩听到了,“莫唱了!哪个屋的牛惹祸了!”大家马上安静下来,跑到牛潭看个究竟,牛的身子没在水里,只露出一个头,有的在打闷功,一下子看不清楚。大一点的孩子就爬上高高的河提,一个远远的打望,果然又看见阿发家的那头瘦牛在那丘水田里偷吃水稻。阿发,一个早上迟起的懒家伙,牛的三角型还没填满就跟着大伙儿来游泳,在苗寨,牛偷吃禾苗是主人家放牛娃的事,放牛娃的事归根结底是放牛娃爹妈的事。所以,牛惹事,少不了一顿训斥!孩子们都替阿发担心。他们替他把牛牵出田,来到牛澡潭,那头牛的三角也鼓鼓的了,但是,不晓得哪个嚼舌头的家伙,把这个坏消息很快就传到稻田人家的耳朵里,大家都晓得,那家人的性子都很急,做事很鲁莽。果然,那个高大魁梧红着一张脸的阿伯一来就把孩子们喊到岸上,孩子们立正,站成一排,他在地上捡起一根最粗最漂亮的赶牛条子,“啪!”的一声拍打地上,厉声说道:“谁没看管好牛?偷吃我家打包包的水稻!”大家吓得低着头,都不指证,阿伯更气了,又是“啪!”的一声拍打地上,这次,牛条子碎了一大截,“白条鱼”阿发低着头怯生生的站出来,阿伯气消了一大半,铁青着一张脸,半天才说:“做人要诚实!我要的只是你们一个承认错误的态度。”最后说:“人饿了可以,不要饿了耕牛!我不告诉你的爹和娘,你也要保证以后莫偷懒,早睡早起让大水牛吃肥长膘。”阿发吓哭了,应了一声:“好的!”那个阿伯走了,孩子们继续看牛,继续洗澡。一下子忘了这件事,但是,确实从那次以后,阿发的牛开始长膘了。太阳偏西,孩子们各自牵着牛去早上的田坎继续吃草,这时候的草蔫蔫的,牛深陷下去的三角形,在几道弯弯的田坎上一转,吃得饱饱的。在金色的河湾上,一群放牛娃骑在牛背上,慢悠悠的摇晃着,任一群红蜻蜓在头上自由的飞舞。这时,一轮红日正正的挂在西边山头上,夕阳余晖,晚霞铺天盖地而来,把一个个牛背上的红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呵,那乡间的夏日,那回不去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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