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上个世纪80年代初搭建的土坯砖瓦屋,村庄中仅剩一家了,它像一位上了年岁的病人,已经奄奄一息。宿命如此,谁也无法改变。
6年前,我在新建三间砖瓦房时,本想拆除它,但母亲说,那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大的一件念想。我理解母亲说的念想是什么意思,以及央求留下念想的原因———老屋是我们兄妹四人成长途中的一所驿站,镌刻了我们清贫而幸福的时光,包括那些渐行渐远的逸事。老屋我们是用不上了,但可以放坛坛罐罐、柴禾农具,或者堆放废旧物品什么的,我想。
母亲患有较为严重的眼疾,串不了邻居的门。每次回家,我都发现母亲在老屋里转悠,不时地说一些没头没尾的话。倾诉的对象大约是父亲,似乎父亲就住在老屋里,她进去作作伴,说说话。由此,我想起台湾诗人夏宇的那首《甜蜜的复仇》:
把你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风干//老的时候/下酒
设若母亲说的那些话是一种咀嚼和反刍,那用“腌制”的具体成分,是打理眼下只身生活的艰难与困惑?是儿子儿媳包括孙辈们不在身边的孤寂与落寞?是那刻骨的单思?是时间也不能泯灭的爱恋?抑或那劳燕双飞时有人嘘寒问暖,而今该享清福了却独自吞咽的失落与迷惘?……
想到这些,我不由噙泪暗泣———在我们乡下,挑水养鱼是青年一辈的生计,留守的老人啊,你们的幸福与风光建立在煎熬之上!
生命如此之重,三间摇摇欲坠的老屋就这样不能轻而易举地被托举。
在乐器中,我曾钟爱口琴,但凡我会唱的歌曲,在口琴上试吹几次,便能像模像样地吹奏出来。外出打工前,我将它放在老家的书桌屉里,如今,它“跑”到了母亲的床头前———这是母亲留恋我吹奏时的时光,还是我丢给母亲的一件念想?我没有听到母亲吹奏口琴,但我肯定母亲吹奏过,但愿那些发出好听声音的两排心眼没有堵死,但愿母亲能将岁月的.辅音捡拾起来,找回一些快乐的旋律。
“村庄是一个人的归宿”,艾略特这样说过。
“远处家乡的那扇门开了/在风中一开一合”,沈天鸿先生有着这样的领悟。
走进老家,我听到了母亲睡眠的酣畅,也听到了安眠者的呼吸———父亲就躺在西山的墓冢里,一年一度,我们都会去那里举行祭扫,收获心头的安逸、儿女应尽的孝道。土地几分潮润,几分熟稔,几分亲切,也有几分疏远———这是阴间与阳间的差别。父亲去世后,我不得不将活生生的人与一堆黄土联系起来。父亲从我幼年、少年的荒野掠过,1982年的某一天却住进了这里,成了“黄土镇”的永久居民。纯属机缘凑巧,他的老伴及一群儿女却居住在阳世一个叫“黄墩镇”的土地上讨活。冥冥中,那墓冢是我们一家人的念想。我躺下来,身下的枯草,可是父亲铺就的一张毛毯?我又能否在上面掂量生命的重与轻?———每一个来到世间的人,都是这样借着泥土的质朴与憨厚的品格生存下来,而最终,又将自己化成一泥土,回归大地。
完全衰老后,我也会躺进泥土里,且只是墓群中的某一冢。没有人能准确地知道自己走进墓冢的具体时间,但我将会微笑着将母亲安放在父亲的墓冢旁,让他们重新结成亲密的伙伴。
当我再次凝视亲手搭建的砖瓦房时,我却这样想道:它是我留给自己暮年的一件念想吗?我们会如母亲那般咀嚼、反刍且会用“盐”悉心腌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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