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下过雨,彩虹的一端就在家门口的草地上,我围着彩虹转来转去,心想:“不会是做梦吧?”真是太漂亮了,像是经由天才的调色盘创造出来的颜色,与天地都那么相衬。我开口想叫小伏来看看,却发不出声音——是梦,我心平气和地想,那么就记住眼前的景色,等醒了再告诉她好了。
小伏听说之后,笃定地说:“你要交好运了,梦到彩虹就是会好运成真的。”
我不由地开心了一阵。小伏总是这么厉害,什么都知道,难怪妈妈总叫我多跟她一起玩,向她学习。
15岁之前,小伏都是我无可替代的好朋友,发小,这世界上除了亲人之外最爱我的人。
几日前和妈妈通电话,她照例问我:“你有祁伏的消息吗?”我顿了顿,声音压下来:“还没找到她吗?”
都快一年了。经妈妈的提醒,我才发现时间过的这么快。我呆呆地坐着,脑子里回荡着妈妈对此事做出的结论:“她一直是个好孩子,可惜太倔了,可惜得了那种病……”
不是的。我为自己没敢反驳这句话感到耻辱。不是这样的。小伏根本不可惜…可惜的是她们!是顽固的她们逼走了小伏!
我又打开了和小伏的微信对话。近五十条消息都是我在自言自语,小伏的那句“我走了”下面,有一半都是——
“小伏,你在哪里啊?”
“你在哪里啊?”小伏最没耐心捉迷藏,她和我不一样,喜欢玩踢毽子、丢沙包,有一次在我家看电视的时候,还无意识地把我珍藏的限量芭比娃娃脖子给拧了下来。她妈妈差不多是提着她的脖子来给嚎啕大哭的我赔礼道歉。
三分钟很快过去了。“真是孺子不可教也。”我学着大人的样子叹着气摇着头结束了这场游戏,就是从床底下钻出来的样子给训斥的效果打了点折扣。和小伏玩捉迷藏,胜利总是来的这么没成就感。
她翻了个白眼表示不屑:“我想找到你的时候,当然能找到你了。”
这倒似乎不假。小伏第一次专门找我,就是奉三年级班主任之命去捉拿“逃课的同学”。偌大的校园里,她一下就锁定了小花园的秋千架。但是我并没有被捉拿归案,因为小伏远远看了我一眼,就回去报告说她看见我捂着肚子进厕所了,班主任顿时宽容了我不去上课的恶劣行径。
那时我们还没说过话,她就帮我撒谎。后来我俩的妈妈做了同事,发现两家孩子竟然是同班同学,就经常带我们一起出去逛公园。我才找到机会问她为什么不揭发我。“因为你在哭。”小伏笑得很轻松,“我想你当时很难过。你平时上课都很认真,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才会逃课的。逃就逃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很没出息地呜呜哭起来,小伏从此总说我是哭包,因为我太温柔了,太容易被感动了。其实小伏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只不过她懒得和别人解释。可是这一点,我一直都知道。
小学玩的无忧无虑,上了初中就慢慢变得忙碌了。不过对于我和小伏来说,初中的功课根本不算什么,每次放榜都是我们最骄傲的时候,就连下课后背上书包的动作都更加整齐一致,让人羡慕。别的班的同学也总会对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二班的并列年级第一”关系总是这么好。
其实小伏的妈妈远比我妈妈要严厉。我去敲她家门找她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时不时就会吃闭门羹。她妈妈打开外面的防盗门,和我隔着纱门说话:“小浔,你回去吧,祁伏英语作业做的不合格,她要重做。”小伏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妈妈,我马上就做完了!”阿姨威风凛凛地转过身大吼一声:“写作业不要想着玩!”又转头朝我陪笑道:“今天不玩了,没关系吧?”我急忙点点头,把小伏的哭声丢在身后,落荒而逃。
小伏叫我就容易的多。只一次是我在练琴,她敲门叫我,“年浔在练古筝,”妈妈兴高采烈地把她迎进来,“来看看?”有了新观众,枯燥的曲目练习变得生动起来。小伏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着我专注弹琴,一边阻止我爸爸不停地切水果给她吃。
一曲终了,我们开心地出去玩了。小伏眼睛亮亮地看着我:“你的手真好看。”我低头仔细端详自己平淡无奇的双手,错过了她眼里的光芒。
许多事情,后来想想都是有端倪的。
我和小伏在楼下的大树旁挖土,讨论起“挖到黄金怎么分”这样一个激动人心的伪命题。许久都得不出令人满意的结论,我灵机一动:“要不我们就建一座房子,咱们两家人永远都住在一起。”
小伏抬起头看着我:“没别人了?”
“当然了,就我们。”我沉浸在美好的幻想里。忽然被小伏一把抱住了,我袖子上的土沾到了她干净的校服上,摩擦出一片污渍。
“你说话算话啊!”她松开我,认真地说。
15岁的我开始莫名其妙地受男生欢迎。“干嘛要想和我牵着手?和作业本手牵手不好吗?”我私下里跟小伏分享了几封情书,并对男生这种心理表示嗤之以鼻。能完全掌控他们的变化让我觉得索然无味。我发现我越像个娇滴滴的林妹妹,他们就越着迷,我越不回应或拒绝他们呢,他们就越焦急。但小伏很不高兴。
“你能不能不要那样跟他们讲话了!”她头一次凶我,“你又不喜欢他们!”
“玩玩嘛。”我报以温柔地一笑。
我很快就后悔了,因为小伏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不理我了。“两个年级第一吵架了。”他们议论纷纷。阿姨在小区里见到我也问过;“你们怎么啦?祁伏心情很不好。”其实并没有吵架,只是她单方面非常生气。
我写了好几张小纸条给她,那时我就已经掌握了“虽然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但是先认错”的奥义。过了一个星期,小伏终于回了我一张,写着“以后别再玩弄感情了”。
我一头雾水,不过立刻找她表示虚心接受。一切好像又恢复正常了。
后来想想,小伏真正想说的,应该是“离他们远点”吧。
我们真正疏远是在不久后,一次回家的路上。
一个追我的男生腆着脸要送我们回家,我跟小伏说我有点喜欢他,小伏冷笑着同意了。人不多,但是公交车上的座位已经被坐满了,男生站在我身后,右手不扶着柱子却抓着我的手,我完全挣脱不开。随着车摇摇晃晃,他的手也越来越放肆。我整个人都紧张地僵直了,我轻声地叫她:“小伏、小伏,帮我…”
小伏疑惑地转过身看到那个男生和他的手,眼神晦暗下来,平静地对他说:“松开你的脏手。”
我和男生都被唬住了,我呆了一下赶紧躲到她身后。小伏还没我高,但她拿出了书包里的裁纸刀,指着他:“我真想剁掉你的手。”
“别别别别!”我和车上的乘客吓得挤开那个男生好言安抚她。司机也赶紧停下了车看是怎么回事,我脸上火辣辣的,一叠声地说没事没事误会误会。小伏还是恶狠狠的表情,叫司机开车,拉着我就下车了。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说话。快到回家的分岔路了,我思前想后做出感激的样子开口:“谢谢你啊小伏…但是你没必要…”
“不用谢我,我搅了你的好事,”她的声音冷冷淡淡,“你不知道我多想保护你。你从来没看清我。”
我明白了,可我什么也没说,我再一次落荒而逃。
15岁之后的小伏沉寂下来,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赶紧交了新的朋友。但是那些八卦的女生朋友令我烦不胜烦,我又赶紧与她们疏远了。快中考了,大家都很忙,没人再议论我们,妈妈也开始逼我在家里学习了。我总能看到她,可是她不和我说话,我也不和她说话。
转眼中考了,小伏去了内蒙老家上高中,我留在北京。
妈妈们不知道我们发生了什么,觉得莫名其妙,只得安慰彼此“还是小孩子”,然后继续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过了一年多的一天早上,妈妈高兴地交给我一封信:“小伏写来的。你们总该和好了吧。”
我直到晚上躲到被子里才拆开信。
小伏说对不起,不是我的错,她知道我的性向,不该打扰我,希望我原谅她。
我好久没把枕头哭湿了。
15岁之后的小伏,还是我无可替代的好朋友,唯一的`发小。
我们一直保持着信件往来,她告诉我赤峰那边的天气,破旧的学校,有趣的老师和同学,还有她和同为les的同桌在一起了。她知道父母一时不能接受,让我瞒着他们。
一向是小伏帮我,有机会我当然要帮她。但是我没把信件藏好,高三那年被家里人发现了。妈妈把这件事当作“重大事故”报告给了阿姨。
阿姨为了不影响她高考,一直隐忍不发。小伏在信里写道:“你没给我说出去吧?我感觉妈妈最近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信誓旦旦:“我是绝对不会给你说出去的啊。”于是可怜的小伏,把她烦心的甜蜜的日常都写在了信里,那些美好的约会拥抱亲吻,都赤裸裸地展现在了几双愤怒的眼睛里。
高考后,小伏终于回了北京,但我没见到她。妈妈跟我坦白,小伏的父母都知道了,他们带她去了精神病院,叫我别跟她来往了。
我们偷偷见面,小伏说起来这件事就苦笑。她一口咬定自己不是同性恋,经过了一些所谓的“治疗”,终于治好了她的父母。
小伏看着我:“我妈妈说,是你把信交给你妈妈看的。”
我看着小伏,看不出她被那双被探灯扫射过,被父母失望眼神骂过的眼睛,信不信我。我大概明白,是我父母不想承认偷看孩子信件的罪名,便改换了说法,而鼓励小伏说出更多故事的我成了罪魁祸首。
也罢。我没有解释。
小伏却拍了拍我的肩膀。
大学我们离得更远了,小时候天天形影不离就好像是一场梦。我们时不时还会聊微信,讲讲自己的生活。
有一天小伏告诉我,她父母骂了她现在的女朋友,又要带她去“治病”,她走了,她要去一个自由的、同性婚姻合法的地方。
我握着手机,闭上眼祝福她。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收到了很多消息,但总觉得少了什么。准备关机睡觉的时候,忽然收到了一条短信。
“生日快乐。我一切都好。——祁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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